Oiolairë

叫我夏子。


画手艰难复健中


Oiolairë,昆雅语,意为永夏。努门诺尔的常青树由精灵赠送,维林诺的山丘上雅凡娜曾歌唱。
那是纪元前的光,每一株归航枝的发轫。

无授权转载 隋史同人 瞬槿(2~3)

之前匿名论坛里推了这篇,心向往之,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忍不住分享出来(虽然总觉得是不是只有我没看过),也算是暖tag吧。

原文每章都有小标题的,不过我用数字标一下。

权侵删。作者是玼翟大人(如果有人能帮我联系上她,就再好不过了)

上篇


DM向。cp大致是:杨素→杨广→高颎……呃,其实有回箭头。

那个看起来很像分节的(某)其实是注释的标记……原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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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净宿云卷

  

  从中华殿御座下的阶陛朝上望去,敕使手中托盘里整齐叠放着的玄圭白璧、衮冕之服闪耀着深沉而华美的光泽,一如刚刚宣读过的辞藻庄严典雅的封赏诏书。

  “先宣诏,待有司择吉日再行临轩册授。”着白纱帽、白练裙襦的皇帝杨坚口吻亲切而慈和,“这趟辛苦你。做得不错!”

  杨广深深伏下身去,庄重回奏:“吴会之平,上仰圣主庙算筹谋,下赖诸将戮力效死,臣不过虚叨恩庇忝领元戎,以不辱命为幸,焉敢居功!”

  “你有谦退的心,固然是好——但有功必录是国家的成法,你也不必再辞了。”显然,父亲的口气中对他的奏对很满意。

  “是。”

  再拜谢过,父子之间的话题自然转移到对其他平陈功臣的封赐上来。

  “李德林的事,你怎么看?”

  杨坚说的是上仪同三司李德林。去年车驾幸同州时,德林因病不能随从,杨坚曾特意派高颎到他宅邸取平陈方略,然后转授杨广,并许诺说“待平陈讫,会以七宝装严公,使自山东无及之者”。如今论功行赏,高颎、贺若弼、韩擒虎等皆有晋爵,但关于如何赏赐李德林,朝廷上颇有些异论。

  德林倚仗自身才望争强好胜,加之又是东齐出身,在朝中素来落落寡合;更麻烦的是,贺若弼等人生怕他受赏太重让自己的功劳失色,总是到处宣称“德林实无功勋”。

  认真来说,赏与不赏,都有一番道理。德林之策是不错,又有天子亲口承诺,但这几年来,朝野献平陈之策者何止数十上百,其中大多言之成理颇有实效,并不见得独他鹤立鸡群。

  无论如何,打压一下那些骄慢将领的气焰总是好的——杨广略忖一下,应道:“‘王言如纶,其出如汗。’陛下既已许诺德林,不宜失信。况德林所献平陈之策,臣每每展读,决机之际,多蒙助益。”

  “说得也是。那么,授柱国、郡公,实封八百户,赏物三千段,待内史草敕,就由你去宣敕吧,也让德林知道朝廷爱重之意。“


    宣敕方毕,还没来得及与感激万分的李德林好好叙谈,就来了带着追夺封赏的新旨意的敕使。

  刚读过的煌煌纶音,当即成了一张废纸。

  好容易压住没当场发作,杨广事后找来宫中的眼线询问,才知道是高颎入宫向皇帝陈辞说,若赏德林,恐诸将不服。

  “果然是铁了心跟我作对。”怒气平息下来,他很快想到了还击的方法。

  

  第二天高颎宅中也来了敕使。

  敕书的内容是关于对高颎几个儿子的封赏。长子盛道是庶出,没有得到封爵也不足为怪,但原来同样有县公爵位的次子弘德和三子表仁却待遇不同——弘德连升两级被封为应国公,而表仁却只升了一级承袭父亲原来的渤海郡公之爵。

  敕书上特意强调,表仁是以父荫得封,而弘德不仅如此,更是因为“随同南征有功”——换句话说,其实是因为弘德是晋王府的人。

  表仁是最得父母宠爱的幼子,在家中从来是被捧着的,最近与太子的女儿大宁公主订了婚约,更在得意之时,一听完敕旨脸色立刻沉下来。(一)

  弘德注意到父亲和弟弟的不悦,小心地提出,是否改日上表辞让,或者请父亲帮忙改派他职?

  “至尊既命你为王府记室,你尽心辅佐就是。”高颎扔给他一句话,拂袖而去。

  

  父子同封国公,门列两套棨戟,看去似乎很风光,但对于建功无数才得以位列一品的父亲来说,儿子没费多少力气就得到同样的殊荣实在不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而对于这种赐予家门的荣耀,自己偏偏连不满的立场都没有。

  是对自己南征前后种种作为的“报答”么?高颎苦笑着想,就算这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这一路上,甚至回朝后,自己确实一直在有意裁抑晋王的威权。

  是的,裁抑。

  什么时候居然需要用到这样的手段了呢……当昔日皇帝诸子都还年少时,自己不也为这位英才特出的二公子欣喜骄傲,不也觉得他父母偏爱他是理所当然?

  然而长幼终究有序,晋王再出色,也不能越过兄长——为国家计,为他自己计,也许防患未然才是最好。

  早在确定南征统帅人选时,高颎就曾向皇帝建议由太子领兵出征,但却被一句“太子国之储贰,理当居守”给挡了回去。

  但开皇二年北方边境局势吃紧的时候,太子不也曾经奉命屯兵咸阳以备胡么?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这四海平一的关键一役,如果储君不能在战场上建立显赫的功勋威望,必然为朝臣和诸弟所轻,甚至启他人觊觎之心。

  主上已经对太子的才能失望至此了么?或者说,对这可能的后果,他内心其实并不怎么排斥?

  说起来,这一趟南征,似乎没人对自己真正满意——皇帝和晋王且不说,韩擒虎自然认定自己是因为私交偏袒贺若弼,就连多方维护的老友贺若弼也不大领情,抱怨说“昭玄你居然为了别人劝我收敛锋芒”。

  苟利国家,问心无愧,世事纷纭就随它去吧。


    “譬山岳之穹隆,类沧溟之滉漾,或起或伏,时来时往,不种而生,无根而长,或比烟雾,乍同罗网,似玉叶之昼舒,类金波之夜上……”

  杨素从纸上收回目光,笑着吩咐左右:“给大师解缚,设座。”(二)

  刚挥笔写成《愁赋》的僧人真观并没有受宠若惊地拜谢,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坦然坐在士卒搬来的胡床上。

  四周带刀执戟、戒备森严的兵士们押解着的,还有十几个参与了叛乱的江南名士,或攒眉怒目,或仰首看天,都是一副准备抗争到底绝不妥协的姿态。

  这是东阳郡乌伤县的一处古刹,处处显示出不久前官军与叛军激烈交锋的痕迹。参天古木和佛殿、钟楼、经藏、重阁等建筑大半已毁于兵火,只留下破败的枯干废垣。空旷的中院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被烧得焦黑的断枝残石,只有宽阔的殿基和柱础还可以让人依稀想象出昔日层轩延袤、飞阁相接的盛景。

  平陈未及两年,陈之故境,大抵皆反,杨素受命平叛,也已三月有余了。

  “都是越公大度。换了别人,道人你早就没命了,还不好生谢过!”行军总管武山郡公郭衍在一边向真观发话。(三)

  郭衍是受杨广之命来协助杨素的。

  在任命杨素率军南下的同时,杨坚作出了另一项重大决策——将并州总管晋王杨广与扬州总管秦王杨俊对调。杨广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调遣兵马镇压江南各地的叛乱,得知杨素在东阳一带与贼帅汪文进相持不下,便将郭衍派了来帮忙。

  杨素回头向郭衍笑笑:“多造杀业,也是枉然。”

  郭衍也微笑着欠身致意。他是平尉迟迥之乱时就发迹的,在地方任上早有能名,偏偏有副与干练风格极不相称的和善外表。

  这十多天来,他们的军事行动并不顺利。乡民们纷纷躲进坞堡庄园,据险自守,拒绝给官军提供粮草;偶然有几个当地人被抓到做向导,也总是很快伺机脱逃。踏进从叛军手中夺回的县衙时,将校们看到的是触目惊心的惨景——朝廷新任命的县官被血淋淋地乱刀分尸甚至抽肠,尸体上还覆盖着写了大字的揭帖:“更能使侬诵五教邪”。

  他们只是占领了江南,并没有真正征服它。

  五教……还不都是那个号称“孝经一卷足以治国”的苏威搞出来的好事——对这位学术浅陋还要装得无所不通的同僚,杨素实在无法有太多好感,尽管他也承认苏威理政的才能还算得上不错。

  南北分治数百年,终于还是以北统南。但在许多江南人的心里,恐怕还是觉得征服了他们的不过是一群“索虏”,如今这些野蛮人居然强迫他们背诵那些最粗浅的伦理纲常,简直是颠倒黑白混淆清浊。

  这也难怪,永嘉以来,华夏衣缨,尽过江表,连当年的齐神武帝高欢都说过:“江东复有吴翁萧衍,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

  说起来,晋王之所以被主上派来镇守江南,除了他对这里的风俗地理较为熟悉,也跟他的王妃、那位“吴翁萧衍”的玄孙女萧琬有点关系吧?当初为了笼络后梁小朝廷结下的这门亲事,看来还真是有用。

  杨素对萧琬并不陌生。他的继母萧妙瑜是梁武陵王萧纪的女儿,也就是萧琬的祖父萧詧的堂妹,在魏攻陷成都时被虏至长安,后来嫁给了杨素的父亲杨敷。因为这一层亲戚关系,萧琬与萧妙瑜时有来往,杨素在去向继母问安时也常见到她。也许是家学渊源的缘故,兰陵萧氏的女子在柔美的容貌之外,多有清雅绝俗的才媛气度,在这一点上,萧琬很类似她这位当年让杨敷一见倾心的姑祖母。(四)

  把思绪收回,杨素看着眼前的郭衍。

  这段时日的相处,从言谈中不难看出,郭衍对晋王极其敬慕——也许已经被收罗了也不一定。

  那么,有些话,还是可以放心说给他听的吧。

  “郭公后天回去述职是么?我有一言上禀晋王殿下,还请代为转达。”

  “巧了,郭衍行前,殿下也说想就江南治道求教于越公。——还是越公先请。”郭衍的回答倒有几分出人意料。

  一个有趣的主意忽然冒出来,杨素招手让侍从取来纸笔。

  “不如你我各将要说的话概括为一四字成语,写在纸上如何?看看能否相合。”

  郭衍笑着应诺。稍顷,他们把写好的笺纸凑在一起看。

  杨素写的是取自论语季氏的“修文来远”,而郭衍写的是取自诗大雅的“柔远能迩”。

  两人相视而笑。杨素呼出一口气,望向遥远的天际。

  冬日的天幕依然叆叇晦暗,但此时看来,那铅灰色的彤云却似已层层退开,露出一片澄净如水。



  凌虚髻,长蛾眉,春水碧罗裙,在一泓绿波千竿幽篁间的凉亭上纤手轻拂冰弦,这样赏心悦目的画面,几疑非世间所有。

  抚琴的佳丽曾经是陈国的乐昌公主,但现在只是杨素众多姬妾中的一人。陈灭后,她和她的姐妹们被分赐给几位功臣。由于才貌出众,她很快得到了近乎专房的宠爱,杨素甚至专为她在邸宅一角修建了景致幽雅的别院。

  一曲《子夜》弹罢,杨素不禁击节赞叹。

  “承越公垂爱。不过,越公在妾这里留连太久,夫人会不高兴的。”她起身敛衽为礼,浅浅笑道。

  “管她呢。”杨素若无其事地回答。

  是的,如果说早年的他处境并不比极端惧内的今上好多少的话,现在他可以说是相当自由——自从九年前那场风波以来,妻子祁耶就已经不再干涉他跟谁在一起了。(五)

  出身高门荥阳郑氏的祁耶,有着不亚于独孤皇后的刚悍性情。当他们第无数次为别的女人争吵时,他愤然说了句“我若为天子,卿定不堪为皇后”,她一气之下立即进宫将这句有“叛逆”之嫌的话禀奏了二圣。第二天,他就接到了免官的敕书。

  祁耶为此很惶恐,她以为是她的冲动给丈夫带来了灾祸。她的妒火与生命力一同骤然衰落下来。

  其实她不过是适时给了主上一个借口而已;主上早想煞煞仕途太过顺遂的御史大夫的锋芒。但杨素并不想把这一层对她点破,她的误会对他来说求之不得。

  “下一首弹什么?”

  杨素沉吟了一下,似随意地吩咐道:“《团扇郎》吧。”

  几下轻挑慢拨之后,她启朱唇,发皓齿,清歌宛转绕梁。

  “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饷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

  随着清绮的歌辞,杨素的思绪也似被带到了千里之外江南的青山碧水,烟雨迷蒙。

  青青林中竹,动摇郎玉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王郎言语倾四座,手与鏖柄两不分……这所有极尽渲染的形容,当指向心心念念的那人的时候竟丝毫不觉过逾。

  仿效王导言习吴语,结好江东世家大族;罗致江南才士,收集图书典籍,撰《江都集礼》百二十卷;设千僧斋,受菩萨戒,拜在陈室曾尊奉的高僧智顗门下;于江都设慧日、法云、玉清、金洞诸道场,烟霞栖隐,无不招至……“柔远能迩”四字,就这样于潜移默化中一步步践行开来。

  有桩趣闻,尽管当事人大约并不想传开,但还是通过拐弯抹角的渠道传到了杨素的耳朵里。

  据说,谢玄的某位后裔在与登门拜访的晋王倾谈半日后,对一位亲友感叹道:“芝兰玉树,辉耀阶庭,此人当真是那北朝皇帝的儿子?”

  见识过蒋山大猎时平陈总帅的凛凛英风的人,大概也会困惑“这样的殿下,难道真像传说的一样浸染江左风习”吧——杨素想到这里,笑着摇摇头。

  那人总是能轻易地攫获人心,只要他愿意。

  伴着清泉般流淌的琴音,婉娈缠绵的歌声在亭中悠悠萦回。与刚健的秦地方言大异其趣的吴语,如一根根细细的丝线左缠右绕地把听者包裹在一张温柔的大网里。

  倘若是那个声音说出来,又该是怎样的风情……

  去年杨广入朝时,杨素曾经半开玩笑地对他说,想要听他讲几句吴语,得到的是同样戏谑的回答。

  “鸟语一般,有什么好听的?”

  没什么好听的么?他跟萧琬私下里是不是就用这种“鸟语”交谈,甚至,他根本就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莫名的懊恼袭上心头,结成了眉间的几道细纹。察觉到主君神色微妙变化的乐昌公主,当即停止了歌唱。

  “越公不喜欢这首歌辞么?待妾换一首。”

  “不,不是……你教我学吴语吧。”

  乐昌露出讶异的神情。

  “越公当真要学?京里的贵人们大多不屑吴音……”

  “是啊,鸟语一般,有什么好听的?”杨素霁颜一笑,掩过了就要形于辞色的一丝落寞。


附注:(原注)

(一)据《大□朝散大夫行洛州偃师县令高君墓志铭并序》(□为原碑缺损字,当为“唐”):“祖表仁,随大宁公主驸马都尉、渤海郡开国公……”。此墓志《全唐文补遗》第三辑有录。按南北朝及隋时,太子、诸王之女亦与帝女一样通称公主,但实际上有郡公主、县公主等的等级之别。《南史?齐本纪上》:“宋诸王皆降为公,郡公主为县君,县公主为乡君。”《隋书》卷四十五:“勇及其男女为王、公主者,并可废为庶人”;“俊长女永丰公主,年十二,遭父忧,哀慕尽礼,免丧,遂绝鱼肉。”此外,已出土的碑志有丰宁公主杨静徽的墓志,从墓志内容也可看出这位丰宁公主并非帝女而只是诸王之女。

(二)杨素释放真观一事,见《续高僧传》卷三十。《续高僧传》卷一四还记载了他谦恭对待另一位江南高僧释智琰的事迹。由此可见杨素对江南文化有相当的了解,对南方政策的主张上有注重文化融合交流的一面,他应当比关陇集团中的其他人更能体会到杨广对江南的“文化策略”的意义。

(三)当时对僧人也呼为“道人”(僧人则自称为“贫道”),见《续高僧传》《国清百录》等佛教文献。

(四)据《周故大将军淮鲁复三州刺史临贞忠壮公杨使君后夫人萧氏墓志》:“夫人讳妙瑜,南兰陵人,梁高祖武皇帝之孙,丞相武陵贞献王之女也。……忠壮公早丧元妃,方求继德,夫人见称才淑,言归于我。……”该墓志1996年出土于陕西省潼关县,《全隋文补遗》有录。

墓志未说明萧氏和杨敷的生育情况,但我推测她不是杨素的生母而是继母,因为:一,考萧纪及杨敷生平,萧纪之女能入北朝嫁杨敷的机缘,最早也在公元五五三年萧纪死、西魏占领益州时,是年杨素已九岁,当无可能为萧氏所生。二,墓志中提到萧氏的封爵,在梁为淮南公主(南北朝及隋时诸王之女亦称公主,参见本章注一;萧纪曾称(河蟹)帝,此封号或为萧纪所封?),在北周为千金郡君,在隋并无新的封号。以杨素在开皇末、仁寿间的权势,如为其生母,也应有国夫人的封号。

至于萧皇后的名字,实在无可考……她的兄弟们名字都是“玉”字部的,于是我就选了个玉字部的。

(五)据《越国夫人郑氏墓志》:“夫人讳祁耶,荥阳开封人。……”该墓志对郑氏生卒年及家世有详细记述,可补正史之缺。该墓志1967年出土于陕西省潼关县,《全隋文补遗》有录。 



徘徊不能寐

  

  高颎一迈进临时充作尚书都省正厅的洛州州衙二进院落正堂的门,就感觉气氛有些异常。

  常朝散后六部臣僚各归本部视事,午后汇集都省正厅向左右仆射禀事,这本是日日不辍的常规,即使是从驾东巡期间也不例外。而今天日影已斜,六部尚书还有两人没到,已到的也都有几分心神不属的情貌。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吏部尚书韦世康和民部尚书库狄嵚一前一后出现在门口,身后还跟着几名抱着大叠文案的侍郎和员外郎。

  “还不是为封禅的事!”韦世康笑着主动解释,“诸司都议论纷纷,不免耽搁了几个大郡僚佐的除授考课,本来是早就能完事的。”

  他虽然地望清华,资历也老,脾气却很谦和,在朝中一向人缘极好,高颎也不便再说什么。

  这次东巡,本是因关中大旱率民就食。经过两个多月,渐渐安定下来,封禅一事也就被提上了日程。

  早在平陈之后,就有封禅的动议,但皇帝不允,并下旨说“而今以后,言及封禅,宜即禁绝”。这一次,圣驾登邙山,怀古迹,感慨今日天下为一,群臣纷纷表请东封泰山,表章却无一例外地被打了回来。

  是抗表再请,还是就此罢手?照惯例似乎该是前者,但天心难测,再碰一回钉子也说不定——在这样群情惶惑的观望中,高颎的心情尤其难以名状。

  上一个封禅的皇帝,是汉光武吧?初次推拒封禅之请何尝不是异常坚决,“吾谁欺,欺天乎”,然而不过两年之后,便抬出《河图会昌符》来作凭据,风风光光行了大礼。如今的主上,心境怕也是差相仿佛。

  再次请求封禅的话,应当有身份足够的人领衔才行,而作为首席宰相的高颎并不是很想迎合主上这类想法。

  他也想过提醒太子做这件事。但太子未必有这样的觉悟不说,就算欣然听从建议,以主上现在对东宫的看法,弄不好还会招来一番申斥。

  这样一来,事情就迟迟悬而未决,朝中的议论也日嚣一日。

  暂时放下纷乱的思绪,高颎向尚书们示意可以开始禀事了。

  左仆射判吏、礼、兵三尚书事,右仆射判刑、民、工三尚书事,因此,当各自所分判的尚书陈述事件节略时,高颎和杨素会就有关的问题询问,然后咨询对方的意见,共同作出决定。

  高颎行事一贯条分缕析,往往就某个细节追问许久且切中肯綮,下属难以隐瞒,这样下来自然是并行不缪,细行不失。而杨素的风格则大相径庭:在尚书们滔滔不绝的时候,他看起来意态悠闲,甚至快要睡着,但当他们讲话告一段落,他开口质询,却往往能以大而化之的寥寥数语点中要害。

  “也许他那样做更轻松,但我总是不放心。”高颎一边听一边想着。

  门外忽然一阵喧哗,厅内众人停止了对答,一齐朝外看去。

  当值的主事令史进来禀报:“晋王殿下来了。”

  高颎一愣,下意识地想说“转告他亲王不得擅至台省”,但立即就回过神来——晋王确实是可以来的,以太尉的身份。

  本朝三公为虚职,不设府僚,置公则坐于尚书都省。但在晋王之前,曾被授予三公之职的只有任国公于翼,且在位日浅,并不曾真正参与政务,大家便几乎忘了还有这样一条制度。

  虽然是具文,但有人当真要实践的话,却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心念辗转间,已经见杨广带了几个僚属侍从,施施然上了台阶。

  远游三梁冠,四采纁朱纷,绛纱单衣,金缕鞶囊,公服衬得面色皎白如玉,举手投足间风神俊朗爽发,随着他的步履,两厢诸曹闻风出来观瞻的侍郎、员外郎、都事、主事令史、书令史们的窃窃私语声和赞叹声也如影随形。

  众人长揖为礼,他却不似其他皇子一样仅答以平揖,而是同样一揖到地。而后,正容开口。

  “至尊混一四海,载造区夏,德侔往初,功无与二,虽唐、虞、汤、武,亦可与之比隆。圣德谦冲自抑,而为臣子者,不能不略尽愚诚。广冒昧,愿率先列名具表,恭请登封岱岳,祭告天地,不知诸公以为何如?”

  “殿下体天心,察舆情,所论都是正理,我等附骥就是,还有什么好说!”刑部尚书李圆通本是今上龙潜时的家人,素来亲信,说话也较他人大胆,当即首先大声表态。

  晋王此举固然有邀宠之嫌,但至少为大家解决了眼下一大难题。何况,反过来想想,以他受恩之深,即使不领衔表请封禅,在主上心中的地位也不会有所减色。想到这一层,堂上众人倒有一多半带了几分感激欣慰的神情。

  “兹事体大,还是该与纳言苏公商量一下较为稳妥吧?”兵部尚书郭均不是世家出身,全凭干略明悟才得以位列台省,凡事都循章据典,并不多顾及对方的颜面。

  杨广向他点头示意,颜色和悦,丝毫不以为忤。

  “郭公所虑甚是。适才奏对退下,恰与苏公同行,便向他提及此事,苏公也极表赞同。”

  “仆射……”宗正卿兼给事黄门侍郎、判礼部尚书事杨文纪看看他的从侄杨素,又看看高颎,低声催促两位宰相尽快表态。

  杨素并不答言,只是侧首看高颎。一时间,堂上一片静寂,只有节奏各异的呼吸声和偶尔的衣料摩擦声。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杨广向高颎轻轻踱过来,笑容优雅温文,无懈可击。

  “高公的意思呢?”

  高颎喉咙干涩地挤出几个字。

  “颎无异言。”

  “叨扰了。少顷我遣人将表章送来,措辞如有不妥,亦望诸公教我。”杨广微笑,又是深施一礼,而后缓步转身离去。

  看着远去的身影,高颎想到了一年前的一则传闻——主上问开府仪同三司韦鼎“我诸儿谁得嗣位”,而一向善望风色的韦鼎则圆滑地回答“至尊皇后所最爱者当与之,非臣所敢预知”。

  “至尊皇后所最爱者”属谁,这一点多年前就已经毫无疑问;现在的问题是,这“最爱”可能会影响到——易储。

  “只怕行了封禅之礼,朝廷也不见得有太平!”工部尚书苏孝慈走近高颎身边,低声说道。

  高颎不答,只是喟叹一声。他的目光投向庭院,似乎越过了重重槐阴,一直望向高旷的苍穹。

  深秋时节,繁盛的绿阴和黄白色的槐花都已不再,只有累累的槐荚垂挂在日渐稀疏的叶间。午后的日光在地上投下枝桠变了形的影子,连日被寒风吹落的泛黄的槐叶散布在这阴影之上,一股浓浓的萧瑟之意顿时扑面而来。高耸的垣墙外,衙署的黛色屋檐鳞次栉比,一排排望不到头。

  孝慈以尚书兼东宫左卫率,职责所在,对这苗头自然有几分忧虑。但主上一旦改变了主意,把他调开就是,也没什么大不了。倒是自己,虽然没有被明言托付,恐怕是不得不与东宫同进退共存亡了。(一)

  

  这一夜高颎一直被各种回忆构成的梦境缠绕着。

  在梦中,他似乎回到了儿时,随着初入大司马幕府的父亲拜见闻名遐迩的河内公。(二)

  侧帽风流凭谁问,争看云中独孤郎。当亲眼目睹那初开木槿般的容颜和策马时的英姿,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抛弃大半家眷,背齐归周,万里来投。

  但这朝晖流照下的花朵只盛开了短短的一瞬,一如它的另一个名字“舜华”,就隐没在无尽的黑暗中。

  他在幽深而曲折的长廊里不停地奔跑着,想要找到一个出口,心脏猛烈地狂跳,喉头充溢着腥甜的味道,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突然看到前方有一块亮光,就奋不顾身地扑了进去。

  独孤郎倒在雕砌华丽的厅堂地砖上,右手半握着的金杯杯沿还挂着几滴残留的深碧色鸩酒酒汁。一抹苍凉的笑意在唇角逐渐冷凝,慢慢褪去血色的容颜像是晚风霜露侵蚀下的花瓣,殷红的液体由唇及颈在白皙的肌肤上缓缓蜿蜒出触目惊心的痕迹……

  包括父亲高宾在内的几个府僚和婢仆颓然坐在旁边,他们的脸都像雕像一样苍白。

  高颎跪在地上,颤抖着伸出手指想要替他的主君合拢还未闭上的眼睑,但他的指尖碰触到的只有飘缈的烟雾。那张脸孔仍然近在咫尺,却仿佛只是一个虚空之中的幻象。

  幻象消失了,眼前是一碧万顷的草场。烟尘滚滚,蹄声得得,紫骝的马尾四散飘扬着,很快就要载着它的小主人绝尘而去……

  他忽然感觉一阵心悸,近乎绝望地朝马蹄远去的方向大喊:“二郎,前面危险,不能再过去了!”

  马背上有倔强的声音远远传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口吻像极了当年单骑西行数百里追上孝武帝车驾的独孤郎——在那一年,谁也想不到势单力薄的周文帝能与士马精强的齐神武打成平手,更想不到几十年后后周能攻灭后齐,肯押上全部去作这一场豪赌的,也只有独孤如愿。

  高颎见过很多河内公的孙辈,其中不乏容仪才具兼美者,但得其风神的,唯有一人而已。

  同样美得光彩流漾倾动左右,同样美得风姿摇曳顾盼生辉,也同样美得……很不安全。正因如此才格外吸引,也正因如此才格外令人心惊。

  这样的特质,也会被时光的河流磨平,变得像今天白天在尚书都省里看到的一样,凡事求稳、卑己自牧、虚己受人么?

  不,那个人不是这样的人。他之所以能做到这样,是因为他认为有更重要的东西值得他这样付出和牺牲,在他心里,一定有个恢宏而瑰丽的图景想要亲手实现吧。

  只是,那图景会把他自己,以及这个国家,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你昨晚写的都是些什么,跟道士画符似的!”一个熟悉的女声把高颎从无边的漫想中惊醒。

  他的妻子贺拔晖容带着两个侍女站在床头,含笑指着那只径两尺余的大铜盘——那里满盛着细白铅粉,本来是高颎平日用来记录睡前想到的公事的,指画痕迹无不清晰明白,而现在却东一划西一勾乱得一塌糊涂,确实很像道士们作法时的那些符箓。(三)

  近年来他们已经很少同寝,但当他独寝时,她还是会亲自来服侍他晨起。这样特异的事情,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自然大感新奇。

  “想是昨晚噩梦做多了。”他若有所失地笑了笑。

  

  开皇十五年秋的某一天,杨素被临时紧急召见。

  “你照着这个去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进殿门,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就被杨坚劈头盖脸地扔了过来。

  杨素一愣,捡起纸细看,才发现那是一篇御笔亲书的问话大纲——至于问话的对象,不用说就是力陈内州户籍之法不可于江南施行的晋王了。

  陈境初平时,朝廷已有江表依内州责户籍之意,不过还没来得及推行,就爆发了大规模的叛乱,此事也就被暂时搁置。不久前,又有人倡导此议,皇帝也大为动心,不料在询问入朝的晋王的意见时,后者毫无转圜余地顶了回来。天颜一怒之下,罚他在王府里闭门思过,到今天也有三四天了。

  金风送爽的天气,杨素沿着槐柳交荫的街道策马缓缓行进。路上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因为位于朱雀门街东第一街南开化坊的晋王府是诸王府第中离宫城最近的。当初新都始建,皇帝以南面空旷为由,让蜀王和汉王都在南城建府,却特意把这座宅邸赐给了晋王。

  杨广已早早在府门迎候。他已去了折上巾和革带,只着一袭素色无纹布袍,是臣子被谴时“惶恐待罪”的装束,容色也较以往清减了些许,倒是别有一种清俊飘逸的风仪。

  寒暄两句,进了正堂,杨素面南站定,杨广跪在下首回话,随行来的书吏在一边的案侧执笔记录。

  “前日朝议之事,你可知错?”

  “臣面忤陛下,当死。至于检籍一事,不知错在何处,亦不敢奉诏。”语气斩钉截铁。

  杨素暗暗倒抽了一口凉气,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地继续问话。

  “平陈之始,或言人心思安,不可轻易其法。而今海内晏如,政令当一,犹言‘内州之法不可行于江南’,不亦谬乎!”

  “流民托庇于大族,逃匿国家租赋,数百年来,南北皆一,而江表尤重。昔宋武帝诛虞亮,行土断,即欲收属名程荫为国家所有,而其法竟不能与宋世相始末。三吴虽定,人心未附,若贸然行关内户籍之法,臣恐江表著姓皆怀怨望,远近相扇,畔乱继起,开皇十年之事,将复现于当今。”

  侃侃而言,条理清晰,丝毫不乱。

  “古者事君之道,善则称君,过则称己,今汝力阻此议,岂非以善归己,以恶归君父,而欲使江表大姓竞相怀惠?”

  这一问是最刁钻的了,在为臣子者的立场很难解释,连杨素都暗捏一把汗,然而接下来的回答让他从心底由衷折服。

  “若陛下以其为善政,何以不即施行,若以为恶政,又何以有‘以善归己,以恶归君父’之语!臣祗承圣命,受任方伯,嘉谋嘉猷惟我君德之义,斯须不敢去心,如或施于有政,皆至尊威德所被,今陛下乃责以此语,岂筹昔假节专信之至意。”

  

  收起文卷,换过一副形容。

  “主上问话已毕,殿下请起。”

  杨广起身,笑笑:“处道不怕惹麻烦的话,赏光小坐片刻?”

  应该是没什么关系的吧——杨素想着,如果主上当真生气了,大概就不会派他来问话,而会派某个一向对晋王颇有看法的人,比如……高颎。

  两人在一张宽榻上对坐,侍女奉上时果。

  “殿下可难为我!”杨素笑着抖抖手里的笔录,“这样的话,怎么敢拿给主上看?”

  “风雨霜露,无非教也。”杨广示意侍女将刚煎好的茗汁端上来,“新焙的洪州西山白露,水是我回程时取的扬子江南陵水。本来想上醍醐的,后来想起王妃提过你在太夫人那里常饮江陵南木,想来这个也该能喝得惯。”

  南人好茗饮,北人好酪浆,风俗相异,互相嘲笑由来已久。有时候杨素想,像自己一样能毫无芥蒂地接受这东西的北人恐怕在朝中根本找不到——却不知眼前还有走得更远的。

  莹洁凝润的越窑青瓷莲瓣形碗,放在略做出卷边的茶托上,宛如在绿水翠叶中亭亭盛放的一株菡萏。碗中浅绿色的茶汤上,漂着一层薄而密的雪白汤花,如曲渚中密密而生的白蘋,又如碧霄中冉冉浮动的流云。

  混合着橘皮、薄荷和青枣味道的茶香缕缕飘散,清峭醒神;稍呷一口,顿觉喉吻滋润,襟怀朗爽。(四)

  “为政尚关内旧意是朝廷成规,江南新定,有司不熟当地情形,办事想当然也是有的。”

  “再举个例子。这几年来,我走遍了江南三十州一百郡,耳闻目见,凡叫得上名字的山林川泽,几乎都被当地豪强所据。山泽之利,自来为国家所有,南朝诸帝何尝不曾屡屡下令禁止占山护泽,却还是只能依羊希之言,定制概不追夺。想至尊即位之初,就下令弛山泽之禁,任民樵采渔猎,本是一大善政,若于江南诸州颁行,只怕也行不通。”

  “豪势侵役寡弱,私相置名,由来已久,想要一朝废止,实在也是难事。齐武帝时唐寓之之乱,也是起于检籍。”杨素思索着说,“不过,听任此风浸行,终非长久之计。”(五)

  “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开皇五年那次大索貌阅,不就检括出了许多浮户?再过十几二十年,大势稍定,还是该重新施行一次的。——可江淮至京师,转运耗时,括户括得再有成效,恐怕也难将收上来的财赋粮秣及时运过来吧。”

  数百年来北方战乱不断,而江南大体安定百业繁盛,朝廷上下无不对沈休文所说的“鱼盐杞梓之利,充仞八方,丝绵布帛之饶,覆衣天下”心驰神往。平陈所得五十万户,远远不是南方户口的实际数目。虽然江南全境给复十年之期才过一半,大家却已有些等不及了。

  “如果像关内一样好好来一次貌阅和析籍,应该能检出很多浮户、将来可多收不少赋税吧?”——从皇帝到下级官吏,多少都有这样的想法。

  但如他所说,路途艰阻总是最棘手的问题。

  “为一个底柱之险,不知空耗了多少人力钱粮!”河水流经三门底柱之地,河道险隘,水流迅急,舟船至此往往倾覆。若走陆路由洛阳运至陕州,又极其缓慢,所费不赀。想到每年上报的巨额转输损耗,杨素不禁感叹了一句。

  “若不经底柱之险,即可由水路运至京师呢?”杨广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的汤花。

  “那自然最好。然山川地理,天然生成,这如何能办到?”要经水路运粮到京师,这底柱却是避也避不开的。

  “没什么,我随便说说。”杨广无所谓地笑。

  杨素并不认为这只是“随便说说”。但既然对方无意多说,他也就不再追问。

  “说起来,高仆射今次倒没说什么……输籍可是他生平得意之策。”

  开皇五年,朝廷采用高颎的建议,在各州县推行大索貌阅与输籍定样,新检出百万余口,使地方官吏无从在户籍上作弊,国家财赋因此丰足,输籍也成为高颎最为人称道的创举之一。一般来说,人们都对自己的想法有强烈的执著,也总想尽可能普遍地推广,但在今次这件事上,高颎表现出了耐人寻味的沉默。

  这么说究竟是为什么,杨素自己也说不清,但总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他提到这个本来没有太多必要在此时提到的名字。

  杨广的目光缓缓移过来,随即避了开去。

  “以私而废公,高昭玄不是这样的人。”

  说到“高昭玄”三个字的时候,他的语气有些微的变化,杨素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别人会当下处置的事,他却一定要千里请旨,不肯擅专;而换了别人会曲意附和的事,他却非要面折廷争,坚持己见……”在回去的路上,杨素想道。

  不过细细想来,这背后都有道理。

  平陈之际,主上最忧虑的,无非是前线将帅恃功骄慢,有不臣之心;而眼下国家承平,正是图治之时,凡是有利于国计民生的见解,自然是多多益善,宁滥勿缺。

  主上要在江南推行内州户籍之法,无非是听了一拨人的鼓噪,想整顿财赋充盈国库。但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把前因后果一想,自然会悟到晋王的意见是对的。

  再者,东南半壁,脂膏之地,主上无论如何不放心让外人镇守。秦王杨俊是镇不住的,前事可证;而无论是蜀王还是汉王,都没有这个才具和魄力。除了晋王,他还能让谁来当这个扬州总管?何况这几年来,江南民生安宁百业繁盛,是谁的功劳自不待言,轻易更换官守实在是不智之举。

  晋王对他父亲的心思,还真是揣摩得细致入微……

  

  回去觐见,呈上笔录,将问话情形一一覆奏过,果然没有看到雷霆之怒。

  “他非要气死我才罢休。”杨坚悻悻然说着,那心有未甘又无计可施的神情倒让杨素费了好大力气才没笑出声来——一向深沉凝重、言出法随的陛下,原来也有这样的时刻。

  “那么……这户籍之法还要不要再斟酌?”带着几分明知故问的恶作剧心态,他敲钉钻脚地盯上一句。

  杨坚瞪了他一眼。

  “斟酌什么斟酌?搁一边去吧。”(六)

  

  引入内殿赐宴,对他人是难得的殊遇,对高颎却只能算是寻常事。

  但今天的气氛却与以往不大相同。酒过三爵,皇帝还在不着边际地东拉西扯些日常琐事,态度也殷勤得可疑。

  你不徇私情是好的,但举贤不避亲么,还是该把宗族里的人才多多推荐上来,好量才授官……表仁夫妇和睦真是难得,他们在你府里住着终究地方逼仄了些,我已经派有司去踏勘地方起座新宅子了……你夫人近来身子不大好,看什么时候再让尚药局的御医去诊治一下……

  高颎只是依礼一一谢过,一边等待着真正的下文。

  双方都有了四五分醉意,杨坚用貌似轻松的口气开始讲一桩他“听说”的趣闻。

  “晋王妃上回向皇后问安时提到,她做了个梦,梦见有神人对她说,晋王早晚会拥有天下,你说这是何预兆?”

  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他举杯浅浅呷了口酒。

  打死高颎他也不相信,这么露骨的暗示是出自那位跟她夫君一样谨慎著称的王妃之口。

  果然陛下自己也知道,在太子无大过的情形下废长立幼从礼法上是站不住脚的事,只好假托神迹来试探么?

  他犹豫了片刻。圣意已经很明显。如果想保住禄位荣华,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顺水推舟当即表态。或者,也跟对方一样,假托什么天象神启虚与委蛇一番,给自己留点余地好好思考,也顺便增加些讨价还价的筹码。

  然而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他们之间居然已经要用到这样的方式来交流。

  不说在前周政局险恶时的休戚与共,辅政之初危机四伏时的互相扶持,就说开皇初的那些年,筹建新都,修订官制律令,谋划对突厥和南陈的用兵,促膝长谈至深夜每每抵足而眠,就算有分歧也总会摊开了说个明白,很快就会雨过天晴……那样的开诚布公直言无隐,难道真的已经不复存在了么?

  高颎忽然感到深切的疲倦。

  迎着对方期待的目光,他离席,跪拜,以郑重的口吻回答:“长幼有序,其可废乎!”

  一阵死寂之后,杨坚把手中酒杯“砰”地一声砸在案上,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TBC

附注:

(一)开皇十四年十月表请封禅时的六部尚书,其中韦世康、李圆通、苏孝慈是可以确定的,礼部、兵部、民部尚书究竟是谁不能确定,只能从《隋书》中提及的可能在这个时间段任该职的人选中选取。

(二)独孤信在隋朝建立后被追谥为赵景公,本段仍称他生前的最后爵位河内公,是为了表现“怀旧”的氛围。

(三)贺拔夫人的名字无可考,我参照当时女性取名的常用字编了一个。

(四)南北朝时,饮茶的风气在南方已经比较盛行,但北方尚未普及。受游牧民族习俗影响,北朝流行的饮料是酪类制品(醍醐是精提炼的一种酪)。《洛阳伽蓝记》记载:“肃初入国,不食羊肉及酪浆等物,常饭鲫鱼羹,渴饮茗汁。京师士子道肃一饮一斗,号为漏卮。经数年已后,肃与高祖殿会,食羊肉酪粥甚多。高祖怪之,谓肃曰:“卿中国之味也。羊肉何如鱼羹?茗饮何如酪浆?”肃对曰:“羊者是陆产之最,鱼者乃水族之长。所好不同,并各称珍。以味言之,甚是优劣。羊比齐鲁大邦,鱼比邾莒小国。唯茗不中与酪作奴。……彭城王谓肃曰:“卿不重齐鲁大邦,而爱邾莒小国。”肃对曰:“乡曲所美,不得不好。”彭城王重谓曰:“卿明日顾我,为卿设邾莒之食,亦有酪奴。”因此复号茗饮为酪奴。……时给事中刘缟慕肃之风,专习茗饮。彭城王谓缟曰:“卿不慕王侯八珍,好苍头水厄。海上有逐臭之夫,里内有学颦之妇,以卿言之,即是也。”其彭城王家有吴奴,以此言戏之。自是朝贵宴会虽设茗饮,皆耻不复食,唯江表残民远来降者好之。”从中可以窥见南北方文化冲突和融合之一斑。

对于南方文化控杨广和出身南朝皇室的萧氏来说,接受饮茶的习俗应该不成问题。事实上后来杨广的饮食嗜好都很南方化,《大业杂记》里记载的贡品,如干鲙、蜜蟹等均可佐证。这里提到饮料,也是想借生活细节略写下当时的南北差异以及关陇贵族们对南方文化的不同接受程度。

北方饮茶之风普及当在唐开元天宝年间。杨华在《膳夫经手录》中说:“茶古不闻食之,近晋宋以降,吴人采其叶煮,是为茗粥;至开元、天宝之间,稍稍有茶,至德、大历遂多,建中以后盛矣。”天宝末年的封演所撰《封氏闻见记》说:“茶早采者为茶,晚采者为茗。《本草》云:「止渴,令人不眠。」南人好饮之,北人初不多饮。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

西山白露的茶名出自《唐国史补》,扬子江南陵水出自《茶经》,虽然这都是中晚唐的著作……没办法,隋朝没有留下关于这方面的记载,只能择年代较近的采用。

(五)关于南北朝时南北方土地所有制的异同、佃客人身依附的问题、南朝的占山护泽问题,一段两段的文字讲不明白,请自行去查相关论文。这一段写得我想死……

(六)当然,这段故事是我虚构的。我虚构的基础是:一,杨广在坐镇江都的十年中对南方的政策倾向;二,杨坚及当时的隋中央政府对南方的政策转变过程;三,“江表依内州责户籍”是开皇十年南方叛乱的导火线之一。如果《隋书》的编撰者能稍微抛开政治成见写一两笔他这十年中的作为而不是需要后世的研究者们从幸免于难的其他书籍包括佛教典籍中搜寻的话,我会很乐意采用而不是自己费力气去想的。杨坚把诸子分封到各地,显然有考察他们政治才干的用意在,如果杨广在这十年中没有突出政绩,很难想象他富有政治才能的父母会不惜挑战嫡长继承制也要把他捧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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