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iolairë

叫我夏子。


画手艰难复健中


Oiolairë,昆雅语,意为永夏。努门诺尔的常青树由精灵赠送,维林诺的山丘上雅凡娜曾歌唱。
那是纪元前的光,每一株归航枝的发轫。

无授权转载 隋史同人 瞬槿(4~5)

重申一下,我之所以转这篇,是因为它现在已经变得真的非常难找

作者是玼翟大人,我无法联系到她,权侵删

本次含有cp素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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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含夜梅

  

  “就算是名僧大德,这架子也太大了些!”寿州刺史宇文述一边小心避开路边斜出的松枝,一边在心里嘀咕着。

  走在他前面两三步距离、有“使持节、上柱国、太尉公、扬州总管诸军事、扬州刺史”头衔的青年似乎听到了他的腹诽,边走边笑了笑说:“伯通,世外高人,不可屈之以世间法。”

  宇文述一惊,忙应了声“是”。

  他们此刻正身处天台山佛陇北峰修禅寺外的山间小径上。雪后初霁时,层峰峻壑,峭崿峥嵘,都覆着一层薄雪,在丽日朗照下如银铺玉砌。淙淙溪流与曲折山径相伴出没,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回望来时路,重檐累栋的九层佛塔顶端露盘宝瓶在苍松皓雪掩映中巍然耸峙,微风过处,桷下风铃轻响,落下簌簌雪末,惊起几只鸟雀掠过悬幡,振翅直入青空。

  此行的目的,本是要拜会今年春天复归天台的江南第一高僧智顗。智顗应邀出山时即提出“四愿”,自开皇十一年授戒以来就屡屡推辞留居江都的邀请,到了十六年三月,索性面辞东归。杨广挽留不果,也只得允诺,但仍时存招揽之心。眼看一年将尽,便带了来禀报地方政务的宇文述同来天台相访。不料智顗毫无回心转意的迹象,不肯出面,只派了个弟子出来告罪说身体不适。

  照宇文述的脾性——或者说九成九的关陇勋贵的脾性,吃这样的闭门羹,早就要让人把寺院拆了才罢。可是杨广却一点都不生气,依然像这几年来一样,以极大的耐心包容他这位清高耿介的师父。

  “真不知他怎么想的”,宇文述不得要领地忖度着。对这位事实上已经是他主君的亲王,他一直捉摸不透:其实也不像是很宽怀大度的人,有时偏偏脾气好得让人难以置信……

  如果说智顗的逃避有对新朝无法全心信任和自高身价的缘故,那么高颎显然不是。在御前明确表示反对废立已然是公开的秘密;而这一两年来,晋王关于任命各州官吏的奏请,已不如以前那么畅通无阻,尚书左仆射的不配合也显然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我后天动身赴京朝集。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回身瞥了瞥,看侍从们都在十几步开外远远跟着,宇文述才收敛思绪,低声问道——毕竟正事要紧。

  “依你看,这事有几成把握?”杨广闲闲应道。

  “九成。还是那两条:一,杨处道不是甘居人下之辈;二,他跟太子处不来。”

  杨广点点头,并未多话。

  这也是他们以前商议夺宗之策时反复计议过的。杨素与高颎共掌朝政,表面看来并无不协,但以杨素权欲之强,想必对这样的现状并不满意。更重要的是,杨素与太子杨勇之间芥蒂颇深;东宫每有需索,常被杨素驳回。

  以杨素的高傲心性,对看得上的人,就算是布衣寒士也肯折节下交,看不上的,就算是副君之重也不假辞色,想要他对资质平庸的太子表现出多少敬意,确乎不大现实。但太子总有一天会正位九五,到时该何以自处,想来杨素也不能不为之忧虑吧。

  照宇文述、张衡几个人的意思,早该主动向杨素示好,但杨广真正决定迈出这一步,却仅仅是在几天之前。

  “难道殿下还指望高颎赞成他当太子?”张衡曾经对宇文述这样抱怨过。

  峰回路转,漠漠松阴外,一片梅林出现在眼前,就像是织女机上的纤罗坠落山中。

  他们信步走进去。绯红,薄红,粉红,素白,如散绮裂锦,轻云流霞。有单瓣,有重瓣,或苍劲质朴,或虬曲秀逸,树树形态不同,各擅风姿。枝条花朵上都凝着皑皑白雪,晴光照彻,晶莹夺目,望去如琼枝玉树。经过了冰雪的滋润,香气也愈加幽旷清雅,沁心怡神。

  走到一株梅树前,宇文述停下来,伸臂指着笑说:“殿下,‘拟寒’。”

  杨广也微露笑意,走近了细细端详。

  绛红的花萼,洁白的花瓣,花心透出淡淡粉色,一簇簇银丝般的纤细花蕊上还顶着毫末雪屑,在盘绕横斜的枝干间盈盈盛放。间或有呈粉红色的将开未开的蓓蕾,如点点碧霞玭缀于枝头。

  这树是五年前杨广亲手所植,名字取自何逊“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之句。当时智顗感叹离山日久伽蓝荒芜,杨广便来佛陇峰麓栽下此树,以示尊师崇道之意。晋府僚属及江南诸州官员纷纷效仿,很快在这里聚集了蔚然成林的百余株梅树。

  此时他负手立于花下,寒枝疏影琼苞素葩的映衬下,容色愈显清华。一阵微风拂过,几瓣梅花冉冉飘落在他的淡藕色夹袍上,色调合衬得像是绣上去的一般。人面花光衣香花香都融在一处,令人目眩神迷,只觉一片云海堆雪,清芬浮动。

  “以述愚见,先与大理少卿杨约晤面,再由他转达其兄,当较为稳妥。”宇文述注意着对方神色,小心地继续刚才的话题,“殿下也知道,杨约此人贪财好货……”

  “你要多少?”杨广直截了当地打断他。

  “述斗胆,敢请恣其所取,不问出入。”主上对晋王特加宠爱,诸子中只许他一人开五炉铸钱流通,金宝财帛既然对他不成问题,乘办事的机会多要点应该是可以的吧——宇文述想着,壮了壮胆子回答。

  杨广抬手攀下一根枝条,轻嗅着梅花的香气,并未立即答复。宇文述不禁有些惴惴然:莫非是自己太贪心了惹他不悦?

  杨广满意地打量着对方惶恐不安的神情,终于戏谑地笑出声来,笑声震落了树梢的几丝积雪。

  “伯通,人都道你是小陈平,难不成真要效陈平故事么?”

  宇文述松一口气,忙陪笑一揖:“使遇明主如汉高,述亦不辞为曲逆。”

  相顾莞尔,尽在不言,这事就算敲定了。

  “殿下可要送越公什么东西?”

  杨广沉吟片刻,“喀喇”一声折断了手中被攀弯的花枝。

  “你把这个带给他吧。”

  

  将数局樗蒲“赢”来的奇珍异宝一一报过,杨约谨慎地加上一句:“此事可行与否,尚待斟酌。”

  杨素闻言大笑:“惠伯,拿了人家的东西还三心二意,你这人也真是不仗义!”

  杨约也笑:“宇文述都说了是晋王所赐,我怎敢不收。但收了以后要不要给他办事,那就不一定了。”

  从小到大,杨素就于诸弟中对他另眼相看关爱有加,即使他生母身份低微,即使自幼落下难以启齿的隐疾。金玉锦彩常常一车车往他府里送,大事小事都拿来跟他商量,也正因为此,他提及自己收到的馈赠时才毫不掩饰。

  “对了,还有这个……”想到宇文述的再三嘱咐,杨约呈上那只貌不惊人的木匣。

  事实上,他曾经无数次猜测这里面装的是什么。那些象牙犀角玳瑁珊瑚已经让他眼花缭乱,而送给兄长的,又会是何等贵重的宝物,随侯之珠,还是和氏之璧?

  掂掂分量,却轻飘飘的什么都不像。

  杨素撕开未着一字的封条,取下匣盖,在弟弟惊诧而迷惘的目光注视下拈出其中的梅枝。

  经过旷日持久的长途跋涉,枝上梅花已大半凋零,如人日剪胜时剪落的片片碎帛,几乎铺满了匣底。

  杨素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梅枝,听杨约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萦绕:“晋王允文允武,政绩卓著,声望冠于诸王,至尊皇后特加宠爱,这些都不假,可这废立的大事,怕不是那么容易的。稍一不慎,粉身碎骨啊。”

  终于,他露出释然于心的笑容。

  “惠伯,你可信得过我?”

  “阿兄向来算无遗策,我一门有今日,皆兄之力,如有所命,约自无不从。”

  将梅枝放回匣中,杨素起身踱了两步,蓦然回头。

  “那好,你就跟着我赌这一局吧。”

  就这样?杨约不由瞠目。

  杨素作决定时从不解释,但事实证明他几乎没出过错。

  “至少该先搞清楚皇后的意思。”杨约坚持。

  杨素不以为然地笑笑,似乎觉得这建议是多此一举,但他还是应道:“好吧,过几天我找个机会问问。”

  

  杨约策马走在延康坊内的街道上,看道边落尽了树叶的槐树在暮色中拖曳出长长的倒影。广阳门城楼的方向远远传来冬冬鼓声,卫士们的传呼声叠迭相续,一声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到关闭坊门的时间,街上不少行人都加快了脚步。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用陆凯与范晔的故事作比,兄长与晋王之间,真的存有某种不为自己所知的羁绊么……”

  与此同时,把玩着那枝残梅的杨素,也陷入了深幽的思绪。

  “‘当年腊月半,已觉梅花阑。不信今春晚,俱来雪里看。’岁暮年初,江南的梅花已经吐蕊,北地还是一片萧瑟。但千里间关,云山悠渺,即使用驿马传送,等到达大兴的时候也不免凋落大半了。这是想用子山的诗告诉我,想图拥立之功也最好趁早,不然等群芳齐放,就不足为贵了吗?殿下……阿摩。”(一)

  阿摩。来自梵文的柔润美妙的音节从唇齿间滑过,佛经中的种种意象一时纷至沓来,与记忆里的音容叠印溶融。

  黄金为地琉璃为台,七宝妙树交相辉映,其间有梵音缭绕,花雨缤纷,璎珞累珊,宝相庄严,拈花回眸一笑,倾倒三界十方……

  是臣本无心富贵,但恐富贵逼臣,还是佳人本无意动人,人自不能定心?

  

  除夕之夜,天子宴三品以上于鹤羽殿。

  数十盏十七枝铜灯将殿内照彻如昼,铜兽吐出的百和香烟飘荡在被炭火烘烤得暖洋洋的空气中。以御座为中心,诸王宗室按品秩于东侧列坐,其他大臣们则依次坐在西侧。

  去年才在朝堂焚毁了相州刺史豆卢通进贡的绫文布,大家都格外小心,杨素放眼望去,从着赭黄袍的天子以下,与宴者衣料尽是绵绸、丝布、絁、绢之属,并不见有绫罗绮縠。

  杨广向来极俭素,今次更是只穿了件浅碧色絁袍来,或许是为刻意避开太子的绛紫色。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是牢牢吸引众人视线的存在。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偶然一触,随即不着痕迹地分开。

  拜贺献酬既毕,太乐令引七部乐伎登殿,宫商既奏,珍馐纷陈,气氛也稍稍活泛起来。

  “今宵守岁无以为乐,不如藏钩为戏罢。”

  听到皇帝吩咐,宦官忙用铜盘盛了玉钩捧上来。

  还是老规矩,朝臣为上曹,诸皇子为下曹,上曹藏钩,下曹猜钩。但当太子杨勇习惯性地准备向御座行礼开始游戏时,杨坚的目光越过他,投注在紧邻着坐他下首的杨广身上。

  “晋王,你来。”

  所有的视线都跟着投过去。有惊讶,有释然,当然也有气恼和失落。

  杨广只是平静地躬身应命。

  此时国伎已奏毕退下,清商伎继之登场。在悠扬舒缓的钟磬琴瑟声中,碧轻纱衣、漆鬟锦履的四名舞伎长袖交横,翩然起舞,折腰敛袖徘徊曼睇间,说不尽的雍容闲婉。

  坐在西侧首位的高颎把握紧的拳头伸过来,杨素伸手相接。

  那只手迟滞了一瞬,末两指紧扣了玉钩,似乎并不情愿传给他。

  杨素略一用力,把钩抠到了自己手心里。然后,他跟邻座的苏威煞有介事地比划一番,让后者用空空如也的拳头去跟其他人继续玩各种迷惑视听的花样。

  一曲《石城》将罢,上曹的最末两个人也正好完成交接的动作。大家都面无表情地握紧了双拳,等着下曹来猜测玉钩究竟在谁手中。

  杨广的目光从对面一一缓慢地扫过来。当与杨素四目交投时,他停顿了一下。

  在这一瞬间,周围的所有人都褪色成了黯淡的背景,只有彼此的面孔在烛焰摇红中前所未有地真切和生动。

  “杨仆射。”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杨素摊开手,那枚透雕蛟龙玉带钩在他掌心烂然生光。四周响起一片惊叹声。

  “吾儿与仆射真是心意相通。杨公,这杯罚酒你可逃不掉了。”杨坚拊掌大笑。

  杨素注意到,皇帝的眼睛里其实并没有笑意,却带了几分冷冷观察的意味。

  他很快反应过来——平陈后不久在晋王府举行的那次宴会上,他跟虞庆则言语龃龉,杨广朝他使眼色时,皇帝紧跟着盯过来的,也是这样的眼神。

  当日杨素其实并不想同虞庆则争什么功劳。但如果人人都争,独他不争,岂不是凭空惹人猜疑?——这些杨广当然也想得到,但仍然会为自己担忧,尽管只是短短一瞬,杨素每想起来还是无比熨贴。

  不及多想,他朝上再拜,看着宫人执起螭耳白瓷长颈瓶将飘荡着柏叶清香的碧绿色酒浆缓缓倾入青瓷高足杯中,从一边的白瓷盘中捻起几粒火红的秦椒放进酒杯,从容一饮而尽。

  然后,他自己动手重新添满酒杯,端杯离席起身,到御座前拜倒。

  “以岁时丰稔,四海承平,谨上千万岁寿。”

  殿上众人也跟着离席下拜,齐声上寿。

  杨坚扫视着群臣,笑意逐渐加浓,也举起手中的酒杯。

  “愿与公等千秋万载,常如今日。”

  宴会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高丽、天竺……一曲比一曲纷繁,一曲比一曲紧促。不知不觉间,箜篌、五弦、琵琶轹轹竞响,如溪瀑交激百鸟争鸣,伎人也更换了皂色头巾的乐工和紫袄白袴的舞者,已是七部中的第五部安国伎了。

  看皇帝和几位大臣都陆续离席小憩,对面的座位也空下来,杨素也悄然起身,经侧门,至西庑,沿长廊出到殿外。

  

  外面的空气寒冽而清新,掺杂着从山池院那边飘来的丝缕腊梅幽香,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燃得正旺的庭燎柴火不时发出的轻微毕剥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脆。前方不远处,浩淼的西海池在繁星参差的天穹下泛着幽冷的波光。

  他沿着海池信步向东走去。远近宫殿的飞檐鸱尾都隐在环池小丘与池畔桐柏之后,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

  在将近凝阴阁的转角处的一株梧桐下,他看到了希望看到的身影。

  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见他走近,那眸中波光一闪又倏然而黯,如墨黑夜幕中划过的一点流星。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比肩而立,看着夜色下的海池。

  隆冬水浅,岸石更显嶙峋。殿阁崇峻,树木萧疏,都映作了沉沉潭水中动荡不定的幢幢倒影。池畔石灯的微光照亮的地方,可以看到细细的波纹在不住跃动,就像有人撒了把碾碎的银箔进去。池面上凋萎的残荷枯梗间,偶尔有潜在水底的鱼浮上来搅起一圈涟漪,很快又回复到波平浪静。(二)

  分别才一年不到,重逢时却似乎过了无数春秋。听着若有若无的细细弦声贴着寒波从对岸传来,方才那一阵觥筹交错、笑语喧阗已是恍如隔世。

  “处道,往后的事……拜托了。”伴随恳切的言辞,杨广一撩前襟,竟欲屈身下拜。

  杨素吃了一惊,忙伸手挽住他。

  “素安敢受此!”

  这是他们迄今为止最近的距离。在彼此紊乱交缠的呼吸中,杨素嗅到了一缕带着西域情调的芳香——乍闻只是普通的清新,很快就转为极能提神的浓郁,虽然飘忽无方难以捕捉,却不会被方才饮下的柏酒苦冽的清香或者秦椒辛辣的暖香所淹没。

  香气在无边的暗夜里隐晦而顽强地释放着,瞬息便弥漫了周遭的空气,钻进耳鼻口心,穿透每一个毛孔,将被寒冬所冰封的情欲狠狠撩拨起来。

  双手从下托的姿势逐渐收紧,握住了那浅碧絁袖下的手腕,再由腕骨的部位慢慢游移到手肘,将冰凉粗疏的织物在掌心团出重重生硬的褶皱。

  虽然隔了夹袍和中单,仍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紧致而美好的肌肤……就在杨素要加大力道、将躯体揽入怀中的时候,清冷如昔的声音自极近的地方飘进耳膜。

  “再不回去,恐怕要奏到《文康》了。”

  文康。在《单交路》和《散花》的曲调中,两行舞者一边执羽翳缓缓行进一边将彩帛剪成的碎花向空中抛洒,行列的尽头是凭藉假面装扮出的姿容俊美风情都雅的庾文康公。乐声停止,庾亮和他的家伎们也消逝在大殿旁侧的深处,宏大的乐章就此全部结束,像一场幻梦一样。

  恍如草丛中就要燃起的野火被不期而至的湛湛夜露浇熄,杨素怅然松开手,任凭色如春草的絁布从指缝缓缓滑脱。

  一直微垂着的脸孔抬起来,容颜沉静,眸光清明,除了还未散尽的几丝潮红,几乎没有前一刻危险的暧昧留下的痕迹。

  杨素看着他颔首转身离去,一阵懵怔。半晌,才喊了一声:“殿下。”

  杨广在几步外停住,没有回头。

  “殿下薰的是什么香?”肯定不是薰衣常用的零陵、丁香和甘松混合的方剂,也不像是青木、白檀、苏合或郁金之类调制而成。静谧下隐藏着致命的诱惑,一如它的主人。

  “迷迭。”

  “㲪毹(答毛)五木香,迷迭艾纳及都梁”的迷迭么?近世以来,西域之路不通,此草中原栽种也见少,“随回风以摇动兮,吐芬气之穆清”的情形,惟有掩卷沉思之际,或可遐想一二。(三)

  

  衣香犹在,人迹已杳,短短的一瞬像梦境一样缥缈。

  “是的,我会等下去。”一句话没头没脑地从记忆里浮上来。

  是了,是那个已经离他而去的女子说的。

  两半残片合在一起,如一泓沉沉秋潭水的铜镜就恢复了昔日原貌。曲绕的蔓草枝茎终于卷结到了一处,形单影只的鸾凤也找到了原来与自己对舞的那只同类。

  被重新拼合起来的那圈铭文一如杨素最初看到那半片残片时试着读出的那样——质清昭明,光象日月,长乐未央,常毋相忘。

  在进入杨素府邸七年之后,乐昌公主终于等到了她一直等待的人。

  当杨素第一次发现那半边铜镜时,他曾问过她,经过了这么多年,徐德言多半已不在人世,就算这样你也一直等下去吗?

  她有一瞬间的羞赧——毕竟作为他人的姬妾,私藏前夫的信物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回答,即使生机渺如一线,此生也不会放弃等待。

  他为此叹息良久,并承诺如果她的前夫出现,他会把她还给他——同时他想,不知生死却仍然痴痴守候,与明明可以触碰却无法拥有,究竟哪个更折磨人呢?

  如果说她这么做有点傻,那自己恐怕也不比她聪明。

  拜辞之际,她问了他一个问题:“越公是否心有所系?”

  他愕然,想不到这灵透的江南女子竟早就洞烛幽微。

  她盈盈下拜:“妾无以为报,虽然不知是哪位佳人有此幸运,唯有余生常焚香祝祷,祈求神佑越公早日得偿所愿。”

  杨素笑了一下,说:“恐怕今生都是求不得。”

  不止是乐昌,他自己都不记得他成全过多少别有所恋的姬妾了。曾经有位姿色绝艳的美人被他当场抓获与李德林的儿子李百药私通,他也只是淡淡一笑,陪送了丰厚的嫁资,放他们走了。

  他成全尽可能多的人。当他们感激地拜谢,深深的满足感就油然而生,似乎自己求不得的郁结能稍稍缓解;但看到他们伉俪情浓地相偕离去,他又会无法自控地开始嫉妒——不是嫉妒谁,而是嫉妒他们能够拥有而他却不敢奢望的完满恋情。

  人都道越公大度无人能及,谁知道他当时心中所感?

  但这样的痼疾,注定是无药可解的吧——对那人来说,也许世人只分为两种,可以利用的和需要除掉的,而不会有所谓“值得托付的”。

  就像今夜的西海池畔,他抓住了他的衣袖,却仍然只能看着他从视线中飘走。


附注:

(一)阿mo,原字当作上“麻”下“女”,梵语译音,输入法打不出来。本文以后提及时就用“摩”代替。据《善见律》和《篇海》,乃佛名,意译为善女。《集韵》:“摩,女子美称。”

(二)困惑于除夕时为啥海池没结冰的请自行去查“隋唐温暖期”的有关论文。当然,这理论还有争议,而且温暖期不等于每年冬天都不结冰,但至少“大兴的冬天池水没结冰”在那个时期是可能的。

(三)“㲪(答毛)五木香”: 后一个字打不出来……




露浓山气冷

  

  高颎和杨素在山间策马疾驰半个多时辰,才在山谷的幽深处找到负气单骑出走的杨坚。

  “我贵为天子,居然没有半点自由!”

  颤抖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天子像是瞬间苍老了许多。

  跪在地上的两人几乎同时想要上前劝解,但杨素心念一转,还是留在了原地。

  虽然一个怒容满面,一个忧形于色,但此时的皇帝和尚书左仆射之间那种不言而喻的深切默契和彼此牵挂,让他忽然有种“自己是多余”的感觉。

  高颎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膝行而前,伏地叩首不止:“陛下怎能为一个妇人而轻天下!”

  杨坚看他良久,怒意渐渐消解开来。

  “昭玄,是我害你担忧了。”他长长叹了口气。

  帝后“和解”后不久,杨素找了个机会,把高颎“一妇人”的话告诉正好在京朝见的杨广。

  目前的情势,皇帝固然对高颎已有所不满,但独孤皇后依然顾念着这位多年交契的先父故吏。而要顺利达成废立,当务之急就是进一步削弱高颎对皇后的影响力。

  “你怎知道他说的是皇后?多半是说那尉迟氏。”杨广淡淡应道。

  “他说的是谁不要紧。只要皇后以为说的是她就行了。”

  的确,长久以来,皇后独擅帝宠,后宫莫敢进御,今次的事件,对她当是极致命的打击。

  性格刚强的女性,一旦遭到重大的挫折,往往会变得判若两人——这一点,杨素在妻子祁耶身上有深刻的体会。

  痛苦于丈夫的背叛,但又无法直接向背叛者宣战,此时的皇后,想必是一腔怒火东冲西撞想要找一个可以发泄的对象吧。

  那么,他们需要做的,只是在干燥的积薪上再浇一桶桐油而已。她会愿意相信的。

  杨广沉默少顷,只答了一句:“我知道了。”

  

  几天之后,传出晋王探望卧病的母后时与太子的车仗相遇、因未及避让被太子斥责的消息。

  顾不得惹人猜疑,高颎在听到消息后立即赶到东宫。

  “殿下抽了晋王一鞭子?还抽到了衣服?”

  “怎么,我是太子,又是他哥哥,我教训不得他?”杨勇不悦地反问。

  “要是这事让皇后听说了……”

  皇后必然会听说。而且晋王也必然有办法让她以为,他是因为忧心母后病情才心急如焚让人急着赶路的,绝非有意冲撞太子,却被早就对他心怀嫉恨的大哥趁机欺辱……

  甚至这件事本身是“意外”还是蓄意谋划的都不一定。

  “他那套也就骗骗阿耶阿孃!什么不好奢侈……我还不知道他?我们兄弟里其实就数他喜欢那些精巧玩物。若有得志的一日,看我怎么收拾他……”杨勇挥着手臂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似乎是要把多年来积累的怒气一下子发泄出来一样。(一)

  “殿下要是以为晋王只会伪装仁孝节俭欺蒙主上,那就错了。且不说平陈大功,这些年来,他在江南安抚民生,敦奖文教,治绩卓然有目共睹,朝野瞩望也是理所应当。殿下是分定的储君不假,但须知天命靡常,也要展现能让群臣倾心归服的器量才是。”——没错,他也知道其实晋王对奢华器物的爱好不下于任何人,但问题的症结却不在这里。

  杨勇的情绪慢慢衰颓下来。他跌坐在榻上,眼神空洞地喃喃着。

  “独孤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话阿孃现在一句也听不进。你一定要救我……”

  “殿下只要朝夕砥砺,谨言慎行,克尽臣子之道,孝顺无违,自然万事无虞。”

  杨勇看着他,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是嫌说得不够明白吗?已经够明白了啊。

  毕竟是同父同母,眼前人的眉眼,跟那人还是有几分相像的——但才能悟性却何止差了一点半点。

  当初正是太子自己放任百官冬至朝贺引发了皇帝的无穷疑心,如今局势不妙了他又除了恐慌和发泄别无他法。生为天家长子而无能,本身就是过错,尽管站在当事人的角度看未免有些无辜。

  长久以来,一直只是认为维护嫡长的法统是道义所在,并没有邀结储君以自固的心思,也就没有对东宫种种不轨行为及时留意规箴,局面至此,自己也难辞其咎吧。

  告辞出来走在殿庭里,远远又听得有都下时行新曲的乐声夹杂着恣肆的欢笑喧哗声传来。

  是唐令则邹文腾那些人又在教唆失意的太子行乐消愁了么?高颎无奈地想着,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努力,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江南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往年只需一个炭炉就足够取暖的晋王府公廨里也新搬来了好几座炉子。

  高弘德搓着冻得发红的双手从外面进来,很快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孝仁呢?”他转头去问屋里的几个同僚。

  虞孝仁是上柱国右武候大将军虞庆则的儿子,豪侠任气,精擅骑射,现领着王府的亲信。在众多的僚属中,弘德与孝仁家世相近,意气相投,也同样深得主君信任,有“前有二张、后有高虞”的声誉。(二)

  当然,若论任寄之深,弘德和孝仁比不上张衡或者张虔威,但与晋王年纪相若的他们,在很多时候是更有共同语言的朋友和玩伴。

  认真说来,弘德的宠信尚在孝仁之上,孝仁也因此略有几分不平。虽然如此,他们的交情并未因此而减色。

  今日孝仁正好也轮值,他却不在场,连他平日办公的那张书案也空空如也。

  “昨日京城来了使者……”录事参军事任轨的声音很沉闷,“鲁国公被人告发,免官系狱待勘,诸子皆从坐除名。”(三)

  如同当头受了一击,弘德颓然坐下来。

  不,也许还有希望……他竭力寻找着其他可能:“若是殿下向至尊请求,孝仁或许可以留任……”

  “那试问殿下为何要为他甘冒触怒至尊的风险?——若是为了你高谘议,或许还勉强说得过去。”

  说话的是功曹参军尧君素。他是魏郡人,在府中也有好几年光景了,论操行是无可挑剔的。(四)

  弘德现在的官职是谘议。比起国公的显爵,从六品的记室官位显得很不般配,杨广几次提过要为弘德在台省谋个职位,总是被后者固辞掉,只好先给他升一级了事。

  “你总跟着我,能有多少前程?”杨广这样对他说。

  弘德只是恭谨地笑笑。他喜欢在他身边的感觉,这也就够了。(五)

  

  然而,尧君素那句话虽是假设,却并不是毫无可能。

  这几年,主上对功臣勋旧的猜忌心越来越重,虞庆则一案本来也不过是捕风捉影。

  由于在废立一事上与主上意见相左,父亲的地位也不如从前那么牢固了。谁能担保今天发生在孝仁身上的事明天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要是有那么一天……无论是作为儿子,还是作为下属,都情何以堪。

  没等理出些头绪,京师来的家人就带来了母亲贺病危的噩耗,他只得连夜向杨广请假回京探母。

  “你如何返京?”签署过了文牒,杨广问了一句。

  这还需要问么?弘德十分困惑。

  “自然是乘传驰驿,日夜兼程……”

  “驿站无良马。待我知会建平,让他安排沿路马坊照应,或可早至京师一日半日。”杨广断然打断他。

  “殿下!”弘德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扬州距大兴路途遥远,杨广为防消息阻塞,派张衡主持在沿途设置了多处马坊,从西域重金购置良驹充实其中,对外宣称是畜牧之用,实际上是传送朝廷宫禁内情的情报站。此事身份稍高的僚属们大多知道,但除了亲自经手的张衡等人,无人能窥探其中详情,也就无从掀起风浪。

  眼下他如此安排,就不怕自己乘机搜集证据反戈一击?毕竟是政敌的儿子。

  觇伺消息图谋不轨,藩国之蓄僭于官驿,随便哪一条都够他受的。

  “这有什么?我跟你一样离家千里,违离膝下,这点孺慕之思还是懂的。”杨广微微一笑。

  “家君……”弘德垂首低声道。

  杨广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岔开了话题。

  “当日宇文护秉政,曾使人讽喻至尊投效于他,至尊彷徨难决,求教于武元皇帝。你可知道武元皇帝说了什么?”

  弘德茫然摇头。这故事他隐约听过,但细节并不清楚,更不明白它跟当前的事情有什么关联。

  “‘两姑之间难为妇。’”

  一字字就像敲击在心上。果然是贴切的比喻。

  “弘德,我知道你为难。无论你如何抉择,我不会忘记我们共处这数载光阴。”

  温和的话语让弘德眼里有些湿润。待他稍微镇定下来抬头时,一阵靴声橐橐,对方发已经转身走开。

  

  赶到母亲贺拔夫人床前的时候,她已经无法说话,但眼里分明闪现出惊喜的光彩。

  弘德紧紧握着她的手,守候着她平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幸亏早到了这半日——想到这里,不能不对此时远隔千里的那人感念不已。

  居丧有不短的假期,加上父亲要求,弘德也就在家多住些时日。

  外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家停留这么久,本以为可以跟久别的家人多叙叙契阔,然而他很快发现,这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晨昏定省时,偶尔在庭中或廊上会遇到弟弟表仁和他的公主妻子。想来他们是算好了时间专等他来就离去的,不巧他起早了些,还是撞到一处。

  除了礼貌周全的施礼和寒暄,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错身而过好几步,还能感到有怨恨的目光投射过来,如芒在背。

  以双方的立场,对方这样的态度也是情理之中……然而兄弟间为政见的分歧隔膜如此,还是让人倍觉悲哀。

  更悲哀的是,父亲的态度,明显是偏向表仁的。

  一向见事高远的二圣一致认可的事,朝中一大半的官员都觉得合情合理的事,有必要这么固执地反对么?

  如果这样的状况再持续下去……

  终于有一天,无法再忍受煎熬的他把萦绕心间多时的疑问坦白说了出来。

  “难道阿耶觉得太子才是可辅之主?”

  “放肆!”不出所料的大怒,连坐床被捶得猛烈摇晃起来。

  弘德不语,只用眼神表示他的不认同。

  “守成之君要那么聪明干什么?你只知道庸才误国,不知道……”也许是觉得说了也白说,高颎生生吞下了后半句。

  不知道什么?难道庸才反倒比俊才更好?——在此后的一年多,弘德常常惆怅地想,自己是越来越不懂父亲了。


TBC

附注:(原注)

(一)关于当时对父母的称谓问题:

《隋书》卷四十五:“勇昔从南兖州来,语卫王曰:‘阿孃不与我一好妇女,亦是可恨。’”——这是见于正史的最直观证据。

反映北朝末风俗的木兰诗中也有“耶孃闻女来,出郭相扶将”之句。

钱大昕《恒言录?称父曰爷》:“古人只用耶字。……《木兰诗》‘阿爷无长男’、‘卷卷有爷名’,本当作‘耶’字。杜子美《兵车行》:‘耶娘妻子走相送’,自注云:‘《古乐府》不闻耶娘哭子声,但闻黄河之水流溅溅。’即是引《木兰诗》,初不作爷可证。木兰诗‘爷’字,乃后人所改。又杜《北征诗》:‘见耶背面啼’,亦不作‘爷’。”

《说文》“孃”字段玉裁注:“按《广韵》,孃女良切,母称;娘亦女良切,少女之号。唐人此二字分用画然,故耶孃字断无有作娘者。今人乃罕知之矣。”

又,今传世的敦煌变文中,称父母多用“阿耶”“阿孃”,变文主要反映唐五代习俗,可推知在此前的隋世风俗大体如此。关于“娘”和“孃”的具体区别,可参看文雯《〈敦煌变文集〉中的“孃”和“娘”》一文。

(二)这里的“亲信”不是后世泛指的意义,而是专门的亲王府僚属官名。《隋书》卷二十八:“王公已下,三品已上,又并有亲信、帐内,各随品高卑而制员。”

(三)据《隋故朝散大夫将作少匠任君墓志之铭》:“君讳轨,字洪则,西河隰城人也。……复授扬州总管府录事参军事,又转任太尉公、晋王府录事参军事。”本文《全隋文补遗》有录。

(四)《隋书》只说尧君素在藩邸“以左右从”,没有说明具体官职,应该不会太高。这里的功曹参军是我编的。

(五)《隋书》对弘德的任官履历只记录到“晋王府记室”,又没有他本人或者后代的碑志可参照,这里的“谘议”是我的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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