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iolairë

叫我夏子。


画手艰难复健中


Oiolairë,昆雅语,意为永夏。努门诺尔的常青树由精灵赠送,维林诺的山丘上雅凡娜曾歌唱。
那是纪元前的光,每一株归航枝的发轫。

无授权转载 隋史同人 瞬槿(0~1)

感谢 @鹤讶雪 的提醒,这篇文的另一个版本在东京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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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匿名论坛里推了这篇,心向往之,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忍不住分享出来(虽然总觉得是不是只有我没看过),也算是暖tag吧。

原文每章都有小标题的,不过我用数字标一下。

权侵删。作者是玼翟大人(如果有人能帮我联系上她,就再好不过了)

DM向。cp大致是:杨素→杨广→高颎……呃,其实有回箭头。

那个看起来很像分节的(某)其实是注释的标记……原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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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一溜跪在阶下的尚药局众人惶恐而犹疑地互相观望着,谁也不敢先开口。明明是盛夏时节,殿内的空气却寒凉阴冷得刺骨。

  天子端仪正坐在榻上,逆着光线,御医们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看到无数的浮尘在光柱中升沉旋舞,飘飞不定。

  “楚国公的病情究竟如何?”平淡的发问打破了沉默。

  终于还是领衔的尚药典御顿首奏道:“楚公脉象沈而弦急,似乎病起于内,时或浮而洪大,又似乎疾症在外,片刻之间,实难判定……”

  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他。

  “直说还有救没救就行了。”

  “这……悬薄卷索,已见危殆,若善加摄养,神明垂佑,亦未必无康复之望。”典御小心地措辞,一边暗自嘀咕着——主上到底是想要他有救,还是没救呢?

  早先打听过交好的宦官,那人的神情和语气都很暧昧。

  “说起来,楚公出将入相,辅弼两朝,也是人臣之贵已极,人生无复他求了……”

  既然如此,在这富贵显赫的顶点离世,无论对主上,还是对楚公自己,都未尝不是种解脱吧?先皇文皇帝时的某位宰相被解职时不但不怨,反而庆幸拣了一条命,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天子没有再问,只是轻轻挥了挥手。

  再拜起身、率众退出的那一刻,借着一晃而过的亮光,典御发现天子微微侧首,容色寂寥,似乎陷入了遥远的沉思。

  他不知道,在他们脾气莫测的主上心中,这个问题其实也同样是毫无答案,一片茫然。

  “我到底是想要他有救,还是没救呢……”


宝剑七星光

  

  “殿下身为全军统帅,负专征大任,绝不可轻身犯险,擅移大营!”

  高颎的声音在寂静的军帐里回响,铿锵有力,不容置疑。坐在帅位上的杨广目光向两列文武扫过去,心里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他们的沉默无异于在告诉自己——他们都与高颎的意见一致。

  左边首位端方严肃的老者,元帅府长史王韶王子相——早年在并州时,偶尔玩兴大发堆个假山就被他大加斥责一番,更不用说要亲临前线督战这种事;

  行台尚书吏部郎薛道衡……此君有些书呆子意气,要说他糊涂呢却也不是,在盯紧自己这上头一向用心得很;

  元帅记室裴矩——这人聪明强干,还算知趣,但在这种情形下,大概也没勇气跳出来跟多数派们叫板吧?

  其实,是否要把帅营前移五十里或者亲自去指挥攻取建康的最后一战,并不是最关键的问题——他只是想看看,不经与众人商讨谋划、纯粹出于自己意志的命令到底能不能得到执行而已。

  事实摆在眼前,不管愿不愿意承认,他,天子亲任的淮南道行台尚书令,五十一万八千大军的总帅,在这群人的心目中,只不过是只花瓶——虽然精美绝伦,光彩眩目,但仍然是只花瓶。

  还真是不甘心啊……

  不甘心也没办法,临行前父皇单独召见面授机宜的时候,就叮嘱过“不要擅自专断,凡事多听高仆射主张。”

  在案下暗暗掐紧了掌心,把心中就要蔓延开来的怒火压抑下去,勉强用平静的语调说:“既然如此,就改日再议吧。”

  这等于是放弃了——后天就是预定的攻城日期了,哪里容得“改日再议”?明白这一点的高颎,也就不为已甚,率领众人起身一揖,便顺次退出了大帐。

  

  回到寝帐,四体摊开地躺在床上,长长呼出一口气,浓重的疲惫感立即在四肢百骸间游走弥漫开来。

  弱冠之年就总统大军南下平陈,是多少人艳羡的风光,这背后的滋味,却是甘苦唯有自知罢了。

  从征诸将,大多都是周武帝时代开始崭露头角、数十年沐风栉雨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老臣,连在皇帝面前都不免偶露骄倨之色,何况是面对年方二十、此前从未亲临战阵的晋王?

  这么多天下来,阳奉阴违者有之,自行其是者有之,互相拆台者有之,这南征的浩荡王师里,倒有不少人脑子里只装着争功夺赏,没把通盘大局认真当回事。对他这个主帅,表面上是礼数不缺谦卑恭敬,私下里如何看待大概就只有天知道了。

  两年前应召入京任内史令,以宰相身份协理朝政参与筹划平陈大计;按父皇的布置,与事先约好的内应——陈兴宁令裴蕴时时互通消息,觇视敌军动向;接见前来投诚的江东吏民,抚慰诣辕门请愿的当地父老;日夜研读军报,召集军议,根据瞬息万变的战局拟定作战方略……自古皇子带兵出征多是挂名坐纛,又怎能与自己同日而语——然而以上种种,似乎全不在这些骄兵悍将的意中。(一)

  别人这么想也就算了,可是……

  无声的疑问像块铅石压在胸口,让人隐隐作痛——“昭玄,你也这样对我吗?”

  

  幽并重骑射,少年好驰逐。魏、周以征战立国,显贵之家皆出军功,子弟尚武成习,身为十二大将军之一的随国公家自然也不例外。

  五岁学射,七岁学骑,到九岁时,已经能佩着雕弓羽箭、驾驭着燕代名驹,飞驰在一望无边的草原上了。

  但陪在他和大哥、三弟——四弟五弟那时还太小——身边的更多时候不是父亲杨坚,而是高颎。

  高颎的父亲高宾曾是杨广的外祖父、周大司马河内公独孤信的僚佐。独孤信被宇文护逼迫自杀后,诸子徙蜀,家势转衰,高宾仍然经常来拜访已出嫁的母亲独孤伽罗,杨坚夫妇都对此深为感念。高宾去世后,高颎与杨坚的来往更加频繁,两人在书房里常常一谈就是几个时辰。

  当然那时候的杨广并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只知道父亲提到高颎时连语气都会变得格外不同。

  “独孤公是真正的君子!”——高宾父子曾被赐姓独孤氏,所以杨坚习惯叫他独孤公。

  是的,独孤公的仪态举止总是雍容合度无懈可击。独孤公待人接物总是宽厚仁爱屈己恕人。独孤公讲话时总是侃侃而谈有条不紊。独孤公看事情总是鞭辟入里睿智无畴……幼年对高颎的印象,就是这样明亮得不带一丝阴霾。

  

  六镇沃野,先祖居住和发迹的地方。(二)

  阴山横亘,天野苍茫,终年积雪的山脉西边,一带溪水淙淙流过,汇入奔流不息的大河。每到秋高兽肥时,白日在无垠的草原上驰逐射猎,晚间在厚实的毡帐里就着炮炙的美味听独孤公讲述先人们征战的传奇事迹——沙苑之战,河桥之役,斛律光邙山战王雄,韦孝宽玉壁拒高欢……听到精彩激烈处,每每热血沸腾,恨不能也立即披甲上阵,驰骋万马军中视锋镝如无物。

  为了能像祖父外祖父一样有这么一天,加倍刻苦地研读兵书练习骑射,每次得到那人一言赞许,都能开心许久。

  “那就是‘漠北白’!”一次猎罢归来,高颎指着苍穹上划过的纯白色影子兴奋地说,“只生在沙漠之北,两翼羽毛没有一丝杂色,可说是鹰中的王者了!说起来,除了当年的斛律明月,还没听说过谁射到过一只……”(三)

  言者也许无心,他身旁的少年却从此多了一桩心事:一定要把那凌云白羽亲手射下,向独孤公证明自己。

  终于有一个黄昏,随着弓矢呼哨破空的声音,颈上插着羽箭的庞然大物坠落在面前,像梦境一般令人难以置信。

  派人连夜把猎物送到高颎的帐篷里去,一想到那人的惊喜和夸奖,想到诸兄弟艳羡的注视,就整夜辗转难眠。

  然而,第二天未明,高颎就被父亲找回去了,据说是有急事,都没来得及向他们兄弟告别。杨广在帐外惆怅良久,忽然发现,留下来善后的侍从们准备扔掉的那车杂物里,竟露出了一截雪也似的羽毛……

  难道是疏忽?或者,那人对此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挂心?

  这后一种可能性折磨了他很久。然而,接下来的日子惊险而忙乱,宣帝驾崩,父亲入宫辅政,平定三方叛乱,受禅建国,全家平静的生活瞬间被卷入了巨大的漩涡里,作为首席辅臣的高颎也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抽不出机会去关心这种琐细的小事。

  等到局势稍稍缓和下来的时候,他却被派到晋阳任河北道行台尚书令了,几次犹豫间,快要出口的疑问就被阴差阳错地搁置,直到被时间慢慢磨蚀得淡漠模糊。

  每年回京师朝觐时还可以见面,但当年那分亲密无间似乎已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彼此身份的变化渐渐远去,相遇时只剩下礼貌的寒暄而已。

  

  今次几路大军并进伐陈,以高颎为元帅长史参赞军机,本以为两人能和衷共济同心一意,也算是不辜负当年一起憧憬平定乱世建功立业的情怀——谁知事隔多年之后的高颎,却疏离得让人倍感陌生。

  表面上看来,高颎像在朝堂里燮理阴阳一样,弥缝着军中的种种龃龉不和。但杨广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面对诸将有意无意的冒犯,高颎并没有全力维护他这个元帅的权威的打算。

  在前天的军议上,由杨广主持,经高颎和王韶赞同,制定了贺若弼由京口、韩擒虎由姑孰两路合围建康的方略,同时派出行军总管杜彦渡江至新林,与韩擒虎合军。待行军总管宇文述所部渡江后,各军同时向建康发起攻势。本来是相当稳妥的布置,但杨广总隐隐觉得有点不安。

  如果说有人依恃家世和功勋气焰骄横的话,贺若弼无疑最甚,这一点从诸军在寿阳汇合的那天起就表现得相当明显。因为与韩擒虎一言不合,他竟然在宴会上当场拂袖而去,把包括全军统帅在内的所有人晾在那里。如今建康城指日可下,建功之心正炽,他能照原定计划顺利达成作战目标么?

  “只要不出什么乱子就好。”既然亲自去前线督战已不可能,事到如今,也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了。

  

  撩开帐帷,王府记室高弘德在那里候着。看到他出来,立即起身,脸上却带了几分局促不安,想是已经听说了方才发生的那一幕。

  弘德是高颎的次子,比杨广小两岁,文才出众,言辞明晰,初次面君就很得皇帝赏识,便被派了给晋王做记室。这一年多来,两人主从甚是相得,所以伐陈也让他跟了来。

  高颎是高颎,弘德是弘德,没必要让他搀和这种事——杨广想着,对弘德笑笑,随口问道:“上次交代的文书可都拟好了?”

  “是,正准备拿来请殿下过目”,弘德稍放松了些,恢复了平日的处事干练,“殿下以前还说过府库图籍的事,要不要事先给大家提醒一声?”

  陈国的国宝文物固然是入城后要首先封存的对象,而陈秘书省里那几万卷图书更是杨广从两年前就计划着一定要完好收取的。北方多年战乱,图籍多半散失不全,而陈宫中不少善本是晋室南迁时带去的,如能汇聚一处,是承继绝学、嘉惠后来的一大善举。

  “也亏你记得。”杨广赞许地点点头,略加思忖,“这样,替我草一道军令:陈国府库图籍,一概不得妄动,统由韦师和裴矩清点编目后封存,如有违者,立斩不赦。”

  

  坏的预感通常比好的预感灵验一百倍,这一点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十一日丙子——也就是预定攻城日期的前一天,贺若弼在钟山上发现陈军居然摆了个长蛇阵,当即率军下山与陈军激战,却被四次杀退,死伤甚多。后来他放烟隐蔽,转而攻击不懂军事的陈都官尚书孔范的军阵,陈军方才大溃。

  在新林的韩擒虎听说贺若弼已经进攻,也不甘落后直扑台城,率先擒获陈叔宝,而贺若弼因受阻于陈军残部,直到夜间才进入皇宫。

  

  捷报传来,帅营自是一片欢腾。但在屏退众人之后,杨广与高颎之间立刻陷入了尴尬的僵局。

  “现在高公不觉得我昨天的想法是胡闹了吧?”杨广把贺若弼的军报往案上一摔,目光灼灼地直逼高颎,“乘危徼幸,违令贪功,这就是我们的大将!万一挫动锐气,为陈军所败,他有几个脑袋够砍,你我又如何向主上复命?”

  高颎拣起军报凝视了半晌,不疾不徐地答道:“兵道以正合以奇胜,辅伯也是怕错失良机才出战的,既然幸获全功,也就无须深责了吧。”

  他也知道是“幸好”。那么他更应该知道,用奇并不是兵家常法,只能以弱对强时不得已而用之。绝对优势的大军覆压陈境,本是必克之局,但若沉不住气孤军挑战,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横亘二十里的长蛇阵看起来是有隙可乘,但陈军中亦不乏萧摩诃这样的善战之将,怎知不是对方设下的诱敌之计?

  “高公应该还记得投鞭断流。”杨广放缓了口气提醒道。

  这几年,宰相们在一起讨论平陈之策时,经常会谈及前代平江南的成败引为借鉴,而被提到最多的例子之一,就是秦苻坚攻晋大败的故事。当日苻坚号称八十万大军南下,胜败几乎是毫无疑问,只因中了谢石的计策,再被朱序在阵后一呼,转瞬全军崩溃。可见战场之上,任何微小的错误都可能使全局逆转,又怎能掉以轻心。

  高颎抬起头,沉静地看着杨广。没有再反驳,却也没有作出其他表示。

  杨广的目光落在那份墨迹淋漓措辞张扬的军报上。沉吟良久,才淡淡地说:“准备入城的事吧。”

  

  虽然封府库、斩五佞等举措赢得一片称颂之声,但心底深处那一分悒郁直到杨素到来后才得以稍稍缓解。

  杨素率水军出三峡沿江东下,一路攻城拔寨势如破竹,巴陵以东无敢守者。待到达汉口与秦王杨俊会师,获悉建康已下,他就亲身前来禀报军情。

  “处道,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你!”杨广笑着对他说。

  与诸位兄弟一样,杨广分别尊称两人“高公”和“杨公”,但在随便一点的场合,他一般会称呼高颎“独孤公”,而直接叫杨素“处道”。

  这不仅仅是因为高颎的资历威望和宠信都在杨素之上,连至尊、皇后都呼他“独孤公”而不名;更重要的是比起杨素来,他太过持正,不易亲近。

  “若不是殿下让陈主作书招降周罗睺陈慧纪,我等恐怕还在鹦鹉洲凭吊弥衡呢!”杨素也风趣地作答。

  他指的是让陈叔宝传书上江诸将令他们投降一事。这是事实,并非谀词,但换了高颎等人,大概未必肯说就是。

  听杨素将近来交战经历一一禀过,杨广起身道:“这里太闷,我们出去走走。”

  

  自去年冬开始,大军就在六合桃叶山下驻扎。出于不扰民的考虑,除了派出部分兵力维持建康城内的秩序,帅营和主力仍然留在原驻地。

  桃叶山高不过二百余尺,三面临江,其中一面作巉岩状斜斜伸向江中。站在山顶极目远眺,只见茫茫长江如一幅宽阔的白练铺展开来。正是春来阳生的晴好天气,苍光摇漾,空水澄鲜,隔着薄薄的烟雾,可以依稀看到江对岸城郭宫室的大体轮廓。

  江面上布满了五牙、黄龙、平乘、舴艋等各式楼船战舰,船上戈矛如林,旌旗招展,执戈猛士衣甲鲜明,威武伫立。而训练统率这支船队的杨素,那一派眉目疏朗风神清濯的仪表,也确实当得起陈人的赞叹——清河公乃江神也。

  

  “将非江表王气,终三百年乎!”杨广引庾信《哀江南赋》中的名句感叹道。

  晋末以来近三百年,南北阻隔,兵连祸结,争乱不休。前秦主苻坚,魏太武帝拓跋焘,无不是一世之雄,起倾国之兵南下,都只能匆匆窥江一瞥,无功而返。而此番平陈,前后不过数月已奏凯歌,从此天下重新混而为一。扬鞭指处,江山如画,尽在望中,让人不能不神思远骋,心潮激荡难平。

  “郭璞预言,不为无因。”杨素接口应道。

  大概是想到这两天听到的传闻,他试探着问了一句:“听说前几日军议有过小小异见?说来,高公也是为殿下的安全着想……”

  “他总是对的。”杨广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江水上,不动声色地回答。

  “殿下准备怎么处置贺若弼?”

  贺若弼和杨素是姨表兄弟,但两人处得并不是很好,他跟高颎的关系反比跟这位表兄亲近许多。因此,杨素的这一问倒不见得是出于对亲戚的关心。

  “暂时禁闭军中,将前后原委上奏至尊,待圣躬裁断。”杨广看他一眼,依然答得滴水不漏。

  “如此处断,有威有节,主上定当快慰。”

  其实,当杨广听到贺若弼擅自先期决战,当即想将其处斩;事由确凿加之旄钺旌节在手,就算是高颎,也不能说他半句不是。

  贺若弼敢置军令于不顾,不就是欺他这个主帅年轻资浅,不就是欺他不是储君,对元老重臣无可奈何?

  是可忍孰不可忍。

  转念一想,还是忍了下来——贺若弼虽然违反军令,毕竟立下大功,在这举国相庆的时刻斩杀大将,终究有欠稳妥。落在父皇眼里,不会觉得这个儿子英断明果,只会觉得轻狂浮躁吧?

  还是把宽赦的恩情留给父皇去施舍吧……

  杨素淡淡一句话,就把当日反复的心路描摹出来,更隐约有宽慰之意在里面,听了顿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这位“英杰之表”的大将,果然不只是用兵韬略过人。

  

  在杨广暗暗对杨素下着断语的同时,后者也在观察这位平陈总帅。

  全副戎装按剑而立,容仪秀雅,神姿明彻,眉梢眼角尽是满满的自信飞扬。饰以圆护的明光铠,涂金漆的兜鍪,装嵌山玄玉的鎏金鞘玉具剑,在春阳映照下辉焕交织出一片璀璨夺目的光华。身后的绯罗帔被猎猎江风高高飏起,宛如天际飘来的一朵瑰艳的红云,又恍似神话中的凤鸾翔翥霄汉的羽翮。

  他今年刚刚二十岁,已经成就了多少先贤毕生思虑却只能望洋兴叹的功业,这样的风采仪度,此前的史书上不曾有过,此后恐怕也难得再见。

  

  比起贺若弼,更惹杨素遐思的是另一出“违军令”事件的主角——韩擒虎。

  韩的遭遇比贺若弼要好一些,虽然他的过错也被写进了那封送往大兴的奏章,但本人并没有被剥夺自由。

  如果说贺韩二人争先入城的时候晋王还并不知情,那么韩擒虎纵容部下军士“淫污陈宫”时桃叶山的帅帐无疑已经得到了消息。

  那么,晋王当时为什么不派出快马及时制止?

  虽然誓师时主上就一再严令不得侵犯陈国后宫,但有点头脑的人都能想到,比起对权力的欲望来,将军们对美女的爱好在主上看来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甚至是可以让他放心的特质。

  所以韩擒虎放纵部下,晋王也装作不知道。他们都清楚主上的底线在哪里。

  但是,事情并不仅仅到此为止。

  据在韩军中相熟的人秘传的信息,事后,有几个军校到晋王面前秘密告发韩擒虎“私藏法物,图谋不轨”。

  韩擒虎是否真的有私藏法物的打算,这并不重要。关键是,他的一系列行为已经足以给人造成“他是会做出这种事来的人”的印象,而且又有亲近之人出来举证。这种性质严重而又难以查实的指控,即使最后能得到澄清,也足够让当事人担惊受怕上好一阵子了。

  可以想见得知此事的韩擒虎当时是如何惊恐万分地求饶,而年轻谦和的亲王是如何和风细雨地安抚他,向他保证会在父皇面前为他开脱。

  在对元帅的宽容感激涕零之余,韩擒虎大概很容易接受一些有意无意的暗示和诱导,比如,等见了主上,揭发一些贺若弼的劣迹,包括他和高颎结党营私……

  而主上当然是乐意看到功臣们在他面前互相争功揭短的,这意味着他们日后很难翘起尾巴来居功自傲,更不会结成朋党对朝廷不利。暗暗舒了一口气的同时,自然也不会忘记赞赏儿子的措置得当。

  在整出事件中,韩擒虎得到了美人,主上得到了心理平衡和安全感,而晋王从各方当事人身上得到的……恐怕就不是可以计算的了。

  那么,针对韩擒虎的那次告发,真的只是军校们的自发行动,是偶然的“巧合”么?

  把过程推演了一遍的杨素,只觉得一股冷气沿着脊椎涌上来。

  能给他这种感觉的人不多。一个是前朝周武帝,另一个是当今圣上。

  

  杨素又想,如今南陈既平,晋王的功业威望大盛,对他本人而言只怕未必是好事。

  自古功高不赏,如果有此大功的是一般臣下,封爵,尚公主,赐玉帛珍宝良田美宅都可以用来酬庸,可是晋王已贵为亲王,又有什么实质性的赏赐可以给他?——除非,封他做太子。

  太子杨勇虽然不过中人之材,而且近几年很多纵情声色的行为令二圣颇为失望,但长幼有序,若无大过,断无废黜之理。

  太子的本性,还算得上宽厚。然而,对弟弟眼下的风光,恐怕未必没有嫉妒之心。即使他自己没有,左右一干希图富贵的近臣,免不了要摇唇鼓舌,从中拨弄,到时尺布斗粟之讥,豆萁相煎之忧,就在顷刻了。

  如此种种,并不难想到,只是不知晋王心下做何打算?

  侧眼看过去,那双眼睛依然明澈,却仿佛染了江南春水的温润含蓄,波澜不惊,叫人完全无从窥见他内心的底色,只能看到一片波光粼粼。

  从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那双明眸清莹锐利得像是经年积雪的冰川,日光一照,就折射出炫人眼目的晶彩。

  

  第一次见面,是周建德二年的随国公府吧。

  得知随公的长女被选为太子妃,上门道贺的亲贵络绎不绝。人都说,随公夫人的长姐是早先明皇帝的皇后,随公的三弟尚陛下亲妹顺阳公主,如今随公又跟陛下结成了亲家翁,在朝中各大世家中,杨氏一门可算是贵盛无比了。

  既然与随公同样出自弘农杨氏,又一向交好,杨素也随着伯父前往致礼。(四)

  那天随公格外高兴,再三挽留盛情款待。大约是因为御赐的美酒太过醇厚,酒过三巡,杨素有点头晕,随公夫人便让侍女引他到后园走走。

  也是早春时节,乍暖还寒的天气。绿草已经星星点点探出头来,桃李的枝条也抽出了嫩芽。

  一阵料峭的寒风吹过,感觉清醒不少,便让侍女不必跟随,独自沿着湖水漫步。

  绕过一株白木兰树,陡然眼前一亮。

  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湖边,正往水里扔着小石子。看侧脸,也就是个四、五岁的孩童,梳着双童髻,肤色白皙,脸颊泛着浅浅的粉红,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卷翘着。衣裳质料虽然寻常,看去却是气度不俗,想来身份也非同一般。

  杨素走近,笑问:“在这里扔石子做什么?”

  那孩子转过脸来,眨了眨眼睛。却没有碰到陌生人的惊诧,只是抿紧了唇很不高兴的样子。

  “阿姊要出嫁,不能再陪我玩了。”

  他有一双墨晶一样清澈透亮的眼眸,直视过来的时候,能一直看到人的心里去。

  阿姊?这么说是随国公的公子了。

  杨素依稀记得听人说过,随公前几年得了一位生得极美的小公子,夫妇两个爱如珍宝,还给起了一个跟佛经里的散花天女同名的小名。

  他微笑着蹲下来,摸摸那粉粉的脸颊。

  “女子总是要出嫁的,怎么能在家里呆一辈子呢?”

  “可她要嫁的是个痴儿。”

  痴儿!……杨素反应过来,差点笑出声。

  皇太子宇文赟,今年虽然只有十五岁,却已经嗜酒好色,亲昵群小,喜欢在外游荡博戏,六艺不精,旁门左道倒是样样通晓,气得主上杖责了他好几回,确实配得上“痴儿”这称号。

  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应该做的不是捂住对方嘴巴,就是赶快掩耳走人吧?

  但不知道为什么,杨素觉得很有趣。

  “那是皇帝的旨意。圣旨是谁也不能违抗的。”

  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接下来的话才真的把杨素吓了一跳。

  “那你就帮我当皇帝吧。”

  自己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同样大逆不道的回答:“好。”

  只是小孩子在自家后花园里的一句玩笑话,顺着他哄哄就是,有什么要紧?再说,这么漂亮的孩子,就算他说“把天上的星星给我摘下来”,听到的人也很难狠下心来说“不行”。

  

  杨素已经忘记了喊着“二郎”赶过来的仆妇和侍女们是怎样把偷跑出来的小主人裹挟回去,只记得那句话出口时那眼睛里亮得耀眼的光芒。

  现在想起来,如果那天碰到的不是他杨处道,小家伙未必会这么口无遮拦,就像自己面临生死危机的时候碰到的如果不是周武帝宇文邕,也未必会说出那样的话一样。

  宇文邕……那个有鹰一样凶狠阴鸷的眼神的男人,已经厌倦了在他爪子底下哀哀求告的猎物吧?只有跟他一样桀骜不驯的猛禽才能引起他的关注。

  在刑场上,他昂起头,理直气壮地说:“臣事无道天子,死其分也。”

  就像淮阴侯韩信的那句“汉王不欲得天下乎?奈何杀壮士”。

  然后他被赦免了,而且被委以要职。

  他们都是同一种生物……可以凭直觉很敏锐地嗅到同类的味道。

  他们都很喜欢胡说八道——在合适的场合对合适的对象胡说八道。

  然而,即使是这样……

  那终究只能是小孩子的一句玩笑话罢了。

  现在是开皇九年的初春,九州归一,海晏河清,天子圣明,皇后贤德,朝廷早有了名分确定的储君和衷心拥戴着他的臣僚,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秩序俨然,合理而美好。

  

  “处道,想什么呢?”杨广转过脸来笑问。

  杨素楞了一下,随手指指对岸那逶迤相接的黛色城郭:“在看……看建康城。”

  “说不定这是你最后一次看到它了。至尊已有旨意,将建康城邑平荡耕垦。”

  他的语气极平,似乎不含任何喜怒褒贬,杨素听来心下却不禁一震。

  当年平定尉迟迥之乱后,主上就曾下令将相州治所邺城焚毁,大火累月不息。百年名都,一朝化为灰烬,即使是参与平叛的诸将,包括杨素自己,也多有感慨惋惜者。如今连这座六朝帝王州也不能幸免于难么?

  主上的考量,自然是借捣毁宫殿城池来断绝当地臣民对旧主的瞻顾眷恋之心,防止再有人据城作乱。也不能说是不对。

  但对于晋王来说,对这件事的感触恐怕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淡然。

  杨广天资聪颖,六岁能诗。七岁那年,在有赵王宇文招等众多王公贵戚在座的一次宴会上,他落笔成文,斐然可观,让从南朝来的当代文宗庾信都赞叹不已。大约就是那时候起,他的诗文开始效仿庾信体,也就是那种被有些人讥为“轻险浮艳”的文风。

  那次他托自己去找些齐、梁间人的诗集,是因为自己是亲友圈子里少数不鄙夷排斥那些东西的人吧,虽然写出来的诗跟“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的永明体大异其趣——那时的他,还不怎么精通对父亲迎合和掩饰。那事要让当初的随公、如今的皇帝陛下知道了,肯定不会有好脸色看。

  开皇四年,治书侍御史李谔上书抨击充满了“风云月露之形”的文字,正中素来不好学术的主上下怀,当即下诏将李谔所奏颁行四方。从此臣僚们草拟奏章都要小心翼翼,尽量质朴简易,惟恐犯了主上的忌讳,而杨素也就好久没看到过杨广的新诗。

  但他想,他肯定还在写,只是不再轻易示人罢了。

  被“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这样的诗句长久熏染的青年,对诗中描写的远在千里之外的南朝都城,有种梦寐思之的向往,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历尽辛苦征服了这座梦幻中的名城,转瞬间却要亲眼看着它归于丘墟,真是情何以堪。

  但自己又能说些什么呢?非议主上的决定,还是承诺补偿给他一座新城?——都是太荒谬的念头了。

  正在犹疑无措,身旁的人却唇角一弯,勾起一痕了然于心的浅笑。

  杨素忽然明白了,对方本是不需要回答的。他就那么简单地把事情说出来,有人能听懂他真正想说的,也就足够了。



TBC  

附注:(原注)

(一)关于花瓶的问题:后世的很多人认为,杨广在平陈的时候就是挂名的摆设而已。但即使从很简略的叙述看,这一结论也不能成立。

1.《隋书》(以下提及本书均以卷数标识)卷三:开皇六年,“征拜雍州牧、内史令”——内史令是宰相之一。当时,平陈已经提上朝廷的议事日程,杨坚的这一任命显然有让他在中枢参与平陈策略制订的用意在,与开皇八年十月淮南道行台(平陈前线指挥部)的设立和淮南行台尚书令的任命有直接的关系。虽然《隋书》没有写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照常理而言,一个宰相不可能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对朝廷当前的第一要务没有发表任何建设性的意见。换句话说,如果这两年里他在这件事上表现欠佳,恐怕杨坚也不敢把主帅的重任交给他。

2. “德林自隋有天下,每赞平陈之计。八年,车驾幸同州,德林以疾不从。敕书追之,书后御笔注云:“伐陈事意,宜自随也。”时高颎因使入京,上语颎曰:“德林若患未堪行,宜自至宅,取其方略。”高祖以之付晋王广。“(卷四十二)——如果真如某些说法,元帅是摆设,军务完全由长史决定,那杨坚为啥要把李德林的方案交给这只不起作用的大花瓶?

3.“蕴以其父在北,阴奉表于高祖,请为内应。及陈平,上悉阅江南衣冠之士,次至蕴,上以为夙有向化之心,超授仪同。左仆射高颎不悟上旨,进谏曰:‘裴蕴无功于国,宠逾伦辈,臣未见其可。’上又加蕴上仪同,颎复进谏,上曰:‘可加开府。’颎乃不敢复言,即日拜开府仪同三司,礼赐优洽。”(卷六十七)——裴蕴这个间谍当得很隐秘,连大军参谋长高颎都不知道,以致于后来封赏结果出来高颎还对杨坚说‘不对啊这小子没啥功劳’。那么,前线能跟小裴单线联系的,除了全军统帅还有谁?

4. “辛未,贺若弼进据钟山,顿白土冈之东。晋王广遣总管杜彦与韩擒虎合军,步骑二万屯于新林。蕲州总管王世积以舟师出九江,破陈将纪瑱于蕲口,陈人大骇,降者相继。晋王广上状,帝大悦,宴赐群臣。”(《资治通鉴》隋纪一)——这里很明确写出了有调动军队的具体行动。

5.最重要的,历代对杨广批判得最厉害的史家们,也都承认平陈之功是他得以夺取皇位的资本。《隋书》卷四:“炀帝爰在弱龄,早有令闻,南平吴会,北却匈奴,昆弟之中,独著声绩。”王夫之《读通鉴论》也承认他能取太子而代之的原因之一是“立平陈大功”。如果在这次战争中他完全是挂名的,杨坚和朝臣们不可能因此对他更加看重,也不可能有“朝野瞩望”的形势。

综上,《隋书》对杨广在平陈中的事迹应当是作了一定程度的隐讳的。当然,他当时年纪尚轻,经验不足,高颎王韶等经验丰富的老臣的辅佐,贺若弼韩擒虎等将领的奋勇作战,都起了很大的作用,但不能因此认定大军的主帅在其中就无所作为。

关于平陈时杨广与高颎失和的原因,卷四十一的说法是:“及陈平,晋王欲纳陈主宠姬张丽华。颎曰:‘武王灭殷,戮妲己。今平陈国,不宜取丽华。’乃命斩之,王甚不悦。”——这段记载的荒谬不可信已经被批滥了,我这里也不再废话,有兴趣的自己去搜文看。

真正的原因,应该是卷六十七里的一段话透露出的信息。“帝曰:‘然。我少时与此人相随行役,轻我童稚,共高颎、贺若弼等外擅威权,自知罪当诬惣。及我即位,怀不自安,赖天下无事,未得反耳。公论其逆,妙体本心。’”—-可见当时杨广与高颎在指挥权上存在矛盾和冲突。联系贺若弼后来“违军令”的事件以及他和高颎的密切关系,我作出了文中的描写,虽然有推测和联想的成分,但至少比因为某南朝美女而起争执的说法要靠谱多了。

(二)沃野,今内蒙古临河县西南,魏之六镇之一。六镇与关陇集团的发迹有莫大关系,此不赘述。本来想写更有象征意义的武川的,但查过地图后发现武川那时是北齐的地盘……

(三)斛律明月,即北齐名将斛律光。《北齐书》卷十七:“尝从世宗于洹桥校猎,见一大鸟,云表飞飏,光引弓射之,正中其颈。此鸟形如车轮,旋转而下,至地,乃大雕也。世宗取而观之,深壮异焉。丞相属邢子高见而叹曰:‘此射雕手也。’当时传号落雕都督。”他虽然因北周的反间计被杀,北周君臣都对其很敬重。周武帝宇文邕“后入邺,追赠上柱国、崇国公。指诏书曰:‘此人若在,朕岂能至邺!’”杨坚同样对他很有好感。设谋杀害斛律光的祖珽之子祖君彦后来被薛道衡推荐给杨坚,“帝曰:‘是非杀斛律明月人儿邪?朕无用之。’”(《新唐书》卷七十五)于是祖君彦在隋朝就没官可做了。我们不难想象这位祖先生在写下“磬南山之竹,书罪无穷”的时候,是多么的咬牙切齿苦大仇深。

(四)关于杨坚家族的弘农杨氏的郡望,史学界有分歧,不少人认为是冒称。(质疑杨素他们家是冒牌的人比较少,也许是目标较小?我所见者只有唐长孺先生《〈魏书?杨播传〉“自云弘农华阴人”辩》。)但不论是否冒称,最晚在魏、周时,其高门的声望已经被上层社会普遍认可,看杨坚本人及其兄弟姐妹的婚姻状况即可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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